反送中運動走到今天,很多人說,香港已經與戰地看齊;說起戰地,就想起人稱「港產戰地醫生」的歐耀佳。第一次聯絡,訪問約不成,因為他當時正在南蘇丹進行人道救援。到他回港再相約見面,本來打算跟他大談《國際人道法》,但訪問問始不夠十分鐘,他劈頭就直接譴責醫管局。
「杏林覺醒」的黃任匡說,歐耀佳是他社會運動方面的啟蒙恩師。歐耀佳今年5月退休,但沒有從公義的火線退下,已先後發起數次醫療界反修例聯署。「不要說甚麼《國際人道法》,這是人生為人,作為一個人你應該要有的良知。香港警察就是缺少了這個人性。」射盲醫護眼、拒絕救護進場急救,有人說,要將違反國際法的香港警察送上國際法庭制裁。但《國際人道法》其實並不適用於現時香港的衝突。但不論《國際人道法》有甚麼條款和定義,我們討論的層面其實只是單純的人性。歐耀佳由2002年起每年到外地作人道救援,到過接近20個局勢不穩的國家,這次到南蘇丹,已經是他第18次到外地服務。
香港差過戰地
612金鐘衝突後,伊利沙伯醫院急症室有護士洩露病人資料予警方,令求醫的示威者在院內被捕,歐耀佳遠在南蘇丹看見新聞,火滾得馬上打電話給梁栢賢及陳肇始大罵醫管局,「第三世界國家也會遵守的規則,香港反而沒有。」在外地,各國有個共同規定,就是進入醫院範圍之前要放下所有武器。「很記得09年在也門,我們駐守的醫院外有一間小商店,每次買食物時都會看見裏面放滿槍械。因為每一個人在進入醫院前一定會解除裝備,就把槍都暫存在小商店裏。」而在香港,卻發生警察陀槍進入醫院拘捕犯人的事件。「你要記住,在那些環境,士兵沒有槍就等於失去雙手,但他們也會遵守這個基本規則。」
所以從南蘇丹回港後沒多久,他就參與年輕醫護發起的醫管局靜坐行動,沒有戴口罩,沒有隱藏身份,叫口號抗議醫管局對警察暴力及警察不專重醫護事件的態度。「醫管局有責任保護進院的病人。」在第三世界國家,警察早就被拒諸門外,香港警察卻可以大模斯樣地走進醫院,見慣大場面的歐耀佳直指醫管局有很大責任。「在外地進行救援,每逢有大型事故,我們第一時間一定是進行人群管理(crowd control),首先不要讓『無謂人』到處走,醫院的警察正正就是『無謂人』。」
根據法例,醫院屬於「公眾地方」,警察毋須搜查令也有權內進,但歐耀佳點出,這是醫護專業操守的問題。醫護人員報警,只有一個情況,就是保護病人,例如性罪行或家暴受害人要求報警。「你問我,這是一定要譴責的,這不是政見問題,而是她違反了專業操守。你作為醫護人員,並不能洩露病人資訊。」洩露病人資料的那位護士至今仍然沒有受處分,歐耀佳直言這次開了先例,破壞了醫管局給市民的信心。
醫管局失職
歐耀佳小時侯基層長大,母親是小販,從小看着警察收黑錢。「但當時給我的感覺是盜亦有道。」當時的小販們輪流被拘捕,其他人就可以擺檔,而警察也不會將所有工具沒收,各自也有生存空間。「現在回看,小時候已經有一種好打不平的心,覺得警察為甚麼要大家交出血汗錢。」長大後,他成績好,考進醫科,立志將畢生所學服侍香港市民。
「作為醫生或護士,相信很多人不只為了一份薪水,我想幫助人,但原來在助紂為虐。」而成為醫生後,他沒有選擇掛牌開診賺錢,一直服務社區,例如在聖母醫院當副院長的日子,他參與老人服務、青少年服務;又成立病人組織,加上參與國際救援,以行動贏得各界尊重,奠定了他有醫學界德高望重的地位。退休前,他又走去當醫管局醫生組別員工諮詢委員會聯席主席。在醫護界桃李滿門,連陳肇始也敬他三分,但他毫不離地,反而更明白前線員工的心聲。他直指醫管局的失職不只是醫療系統的問題,對於前線醫護也有很深遠的影響。「數百個靜坐的人代表着這麼前線醫護人員對總部的不信任。這是醫管局沒有紀律的問題,我很相信同樣情況在一年前發生的話,這個洩露病人資訊的職員一定已被紀律處分。」
「醫管局六萬多個員工,要運作得好,是靠前線員工,而不是靠高層坐在辦公室,他們一定要跟下層交代,但他們做不到。」歐耀佳預計,高層跟下層的鴻溝會變得越來越大,情況很值得憂慮。「如果你前線不跟你合作,例如冬季服務高峰期快要來到,光說大家按章工作,已經很大件事。」一直有理有節有批評醫管局的歐耀佳說到這裏,一臉憂心。
為啖氣 帶領改革
在反國教運動時,歐耀佳因緣際會發起了醫療隊,直到佔中也是醫療隊召集人。除了醫管局,歐耀佳也點名批評醫學會。歐耀佳曾當過一屆醫學會會董。當時進入醫學會,歐耀佳也是為了一口氣。2015年醫學會換屆正值佔中,一次,歐耀佳在現場為傷者急救,被警察用警棍打,他氣沖沖到醫學會討論這事,卻形容當時的會董將他「審犯咁審」。「你不要管我哪個部位被打,他扑我幾多下,扑左定扑右,都不是重點,他攻擊我,就已經係錯!所以我就對着那些會董發脾氣,說你們這樣,我下年就出來選。」
「結果我成為票王,得了接近二千票,平時的平均數是數百票。」歐耀佳不禁露出自豪的神色——不是傲慢的霸氣,而是一種正義總會抬頭的英氣。
歐耀佳認為醫學會越來越不能代表醫生。因為「維護文康」,醫學會以往一直也很象牙塔。但近年西環投放了很多資源,希望控制醫學界,但現在的世代已不講「大台」,社會運動如是,醫學界如是。歐耀佳出道的年代,香港每年只有150個新醫生,現在,一年有400多個,所以這十多年,因為年輕醫生數目的增加,醫學會亦變相越來越離地。你可以說歐耀佳抵頸唔住,也可以說他不平則鳴,面對醫學界權貴的染紅,他就用自己多年在業內建立的地位與人脈,推動新血改革。
「就連班官都知醫學會廢。」2016年的特首選委會選舉,歐耀佳一人帶了19個醫生參選,19人全部當選。「醫學會的人都知道我影響力很大,我已經講明,下一屆選委會我會帶足27個人,剩下三個位,一個給蔡堅,一個給梁家騮,一個是何柏良。我很確定,27個人會全部當選。」
醫學界的退步
他一直見證着醫學界權威的退步。佔中時,保安局轄下的醫療輔助隊、當時的食物及衛生局局長高永文,還有歐耀佳領頭醫療隊,一直互有聯繫。到了金鐘清場當日,三個單位一早部署好屆時如何擺位,互相配合,為求支援救護工作。而五年後的今天,他形容醫管局「鵪鶉怕事」。
因為怕事而不敢作聲是其一;其次,歐耀佳深信醫管局正受到政治壓力。「又例如醉酒老伯被警員虐打一事,你說醫管局高層不知道,我打死也不相信。」八月中,閉路電視影片揭發一名被捕長者在北區醫院獨立病房被軍裝警員虐打。歐耀佳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我受害者家屬,我一定將告到醫管局甩褲。」歐耀佳當了醫生三十多年,又做過副院長,他肯定醫管局有隱瞞真相。「我夠膽說,該閉路電視片段當晚未必有人即時看到,但翌日一定有人看見,而發現片段的人一定有上報,那麼誰決定不報警?我肯定,就算給醫院總監一個老虎膽,他也不敢作決定,一定會再上報醫管局,那麼一定是醫管局一個相當份量的人決定不公開事件。」
警力淪為一場發洩
醫管局怕,歐耀佳不怕。醫管局令示威者不敢求醫,歐耀佳就做義診。訪問當天歐耀佳急急離去,就是約了受傷的年輕人義診。見認着三場近年香港重要的社會運動。佔中時雖有七警,但歐耀佳認為是個別警員的問題,而非制度問題。他說了一個故事:當天是2014年11月30號,歐耀佳在現場通宵當值,小睡到早上7時,警察開始作出行動。當時速龍小隊清場,向人群射胡椒水,目的只是驅趕集會人士,讓大家離開。當時一個年輕人被CID打穿頭,其中一個速龍很客氣地跟歐耀佳說,不要在這裏處理傷口,到添馬公園才急救吧。然後就勸他們離開,放他們走。「當時的速龍仍然有紀律,驅趕示威者也只是人群控制管理。」
到了現在,歐耀佳認為現時警員的武力純粹是一場發洩,「在第三世界,如果你不將敵人制伏,隨時會遭到反擊,有真正的生命危險。但現在香港,一個17歲小孩已經完全受到控制,你七個成年人圍着他,你說他有機會反擊嗎?」訪問前的周末,警方衝入大埔墟站追捕示威者,期間多名警員以警棍將中學男生打至頭破血流。「問題是,警察一個月幾萬蚊人工,受過專業訓練,上場有全副武裝,受傷可以到政府醫院受醫治,甚至有賠償金,執行任務簡直沒有成本,但那些年輕人的抗爭是有很多成本。」
我要攬炒
歐耀佳記得小學時代,中國文化大革命,當時跟家人上大陸,將多件衣服穿上身,到埗便全部脫下,接濟窮親戚。上羅湖橋又要唱毛歌,所以算是見證過中共的可怕。他曾經是個民主回歸派,那麼現在呢?整個訪問他一直滔滔不絕,大罵警察,大罵權貴,但這一刻他停頓了足足十秒。
「唔再係啦。」
以前是個所謂民主回歸派,是因為對共產黨還有憧憬,現在歐耀佳說攬炒更好。「如果香港攬炒,例如美國通過《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甚至出解放軍,或實行《緊急法》,我認為是好事,受最大傷害的會是高牆而非雞蛋。」多次社運接觸無數年輕人,攬炒背後卻不是消極,而是對香港年輕人的信心和希望。「大家很清楚——今天新疆明天香港,而攬炒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你問我,香港人的確會辛苦一段時間,五年十年,但我有信心,香港人可以重新建立。」
傾談了半天,歐耀佳給我的印象是很「串」,卻又平易近人,沒有架子。訪問過程聽得最多的有兩句:「以我嘅地位,大家都好尊重我㗎。」以及「你直接quote我都得㗎,咁係事實嚟。」「串」,是因為理直,才會氣壯。不論是從政或從醫;要執法或濫捕;選擇妥協或企硬,說都底都是出於生而為人的基本人性。香港走到今天,人性成為奢侈,到第三世界反而可以看到人性美善,所以歐耀佳不久後又再出發。但出發之先,他跟在廣華醫院實習的學生道別,趕去跟受傷的示威者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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