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香港還有很多人讀夜校,那是學歷仍有助階級向上流動的時代,然而那個時代早已隨風而逝。今天香港人「過度教育」了,大學生多數不吃香,PhD更可能沒飯吃,書中非但找不到黃金屋,讀書太多,絕對會蝕到入肉,夜校還有學生嗎?
有,且臥虎藏龍。
我太清楚了,因為我教過十年以上夜校,真的是「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應該是命運,我做的都是夕陽行業,有時我就是那個行業,因為全行只有我一人。今天夜校沒落,不減紙媒,多年前陰差陽錯入了行,教基礎英語,本來為賺外快,其後變成嗜好,甚至習慣。
看過某才女寫她教夜校的勵志故事,學生來自五湖四海,樓下還有黃色架步,我簡直傻了眼。除非夜校是非法經營,否則不大可能開在那種地方。正常夜校,多數借用日校校舍,受政府監管和資助,負責管轄成人進修課程的部門,不是教育局,是勞福局。
學生絕大部分是不屑看「師奶劇」的師奶──三十人往往只有一二男生──通常日間上班,傍晚上課。才女筆下的小巴司機、搬運工、鳳姐,我從未遇過,學生只是平凡而上進的成年人,上課很安靜,沒有戲劇化的表情或反應,但偶爾跟他們聊天,人人都有故事。
阿貞是我遇過記性最差的學生,五十多歲,胖身材,眼皮下垂,貌似一片混沌。丈夫早逝,她日間在大專做庶務,獨力養大兩個兒子。阿貞由廿六個字母學起,忘前失後、磕磕絆絆讀了三年,終於還是考試不合格,無法畢業。她記性並非一般的差,不要說上一堂教的不記得,上一分鐘教的也不記得,但天打雷劈,她仍要撐下去。每次默書,不惜在家花幾小時把範圍抄上百遍,總算勉強應付過來;但考試要變通,死讀無用,結果每次都全軍覆沒。
貞不想我以為她不用功,忍不住告訴我:她記性差,是因為患了重肌無力症,這頑疾全港只有一、二千患者,吃藥副作用是損害記憶。我愛莫能助,只能表示諒解。她既這樣說,我就更信她學習遲緩了,直至學期完結,謝師宴後,我和她一起搭地鐵,她聊起往事,令我呆在當場。
校內有很多新移民,她之前又從未學過英文,我問:「你是香港出生嗎?」她說當然是。「那麼你怎麼沒學過英文?」她答,之前不但沒學過英文,連中文也沒學過,因為根本從未上學。她成長在七十年代,沒有強迫教育,爸爸在她幼年過身,媽媽是墨西哥混血兒,天性無拘無束,完全不管兒女教育,以致阿貞日後在香港混了幾十年,依然目不識丁。
三年前,貞一口氣報讀中、英文科,每周三晚。夜校進度比日校快一倍,即三年讀畢小學課程。多數學生其實受過教育,現在只想鞏固知識,但阿貞名副其實白紙一張,天天工作八九小時後,還要比日校小孩快一倍學習,本身已很艱難,何況她上學不久,旋即得了重肌無力症,還有白內障。
我咋舌:「這麼辛苦,你還來讀書幹嗎?」她說,三年前升了職,需要認得幾個字,有時還要跟老外講一兩句,不想麻煩同事,就來進修了。出盡洪荒之力,原來是怕麻煩人?如今三年過去,她在疾病、工作的夾縫間,竟偷空學會兩種語言:能閱讀中文,打字發短訊,而英文知識亦由絕對的零,到現在認得很多單字和短句。認識了過去的她,我無法不佩服現在的她。對話後,阿貞已由我以為是學習遲鈍的學生,搖身一變,成為我見過幾乎最聰明的學生了,簡直是神逆轉。
有人說,努力不一定成功,但不努力會很輕鬆。對,不努力會很輕鬆,但只是相對某段時間來說,現在偷懶只是預支將來的自由,今天睡覺明日就要跑。努力不一定成功,是相對某個外在目標來說──假如你的目標正是努力本身,就是「求仁得仁」,你付出的努力不會白費,因為單是那顆向上的心,已足夠令你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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