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7 December 2022

唯色RFA博客:"那时候是秋天,风一吹,破碎的经书就和树叶一起漫天乱飞" ——西藏文革:我阿妈的回忆(一)

写在前面的话:1999年起,我依据我父亲在文革期间拍摄的近三百张西藏文革照片,在拉萨、北京等地做了长期的调查、采访和写作,历时六年多,访谈七十多人,于2006年文革四十周年之际,由台湾大块文化公司出版《杀劫》和《西藏记忆》两本书,被评价为“迄今为止,这是关于文革在西藏最全面的一批民间图片记录”,“文革研究的西藏部分因此不再空白”。

《杀劫》是文革在西藏的历史影像及其评述,已被翻译为藏文、日文和英文,分别在印度、日本和美国出版;2016年文革五十周年之际,大块文化出版了修订版,并补充长文“杀劫之后”,及二十多张用我父亲拍摄西藏文革的相机在同一地点拍摄的照片。《西藏记忆》是文革在西藏的口述史,从七十多位访谈者中将二十三人的讲述整理而成,已被翻译为法文在巴黎出版,也被译为藏文即将在印度出版。

我在《西藏记忆》的前言中写:“为了复原一段被遮蔽的记忆,我用了几年的时间,带着我父亲留下的数百张西藏文革照片在拉萨走街串巷,把照片一幅幅打开,一幅幅传递。每取出一幅照片,往往就能引发一段苦涩回忆。但有时也犹豫,不敢把照片从包里拿出来,毕竟文革在今天的西藏,仍然是官方和许多当事人的忌讳。

“前后大概采访了七十多人,他们基本上与我的父母同辈,生命中的大段岁月是与西藏天翻地覆的几十年历史紧密相连的。他们多数是藏人,也有汉人和回族。如今或者是退休干部、退休军人、退休工人、居民,或者是还在位的官员、仍在工作的学者、虔心侍佛的僧侣等等,但当年,他们中有红卫兵、有造反派、有‘牛鬼蛇神’、有‘积极分子’……他们有的用汉语讲述,有的用藏语讲述。同意录音的,我在事后根据录音一一整理;不愿意录音的,我只能通过回忆尽量记录。听不懂的,我请母亲帮助翻译,逐字逐句地听,不放过哪怕一声叹息。

“……在这本书里仅收入了对其中二十三位的采访,远不足以再现西藏的文革面貌,无非是一些人在人生中最为值得纪念的故事。但这些故事有太多的叹息和泪水,都是每个人心中的重负,当我倾听,当我记录,当我公布,最大的希望就是让更多的人记住,而不是忘却。发生在西藏的文革,其实存在于千家万户的故事里,存在于民间每个角落的记忆中。

“需要说明的是,这二十三人绝大多数仍然生活在西藏,为了他们的安全,我对其中九人使用了化名(六位男子以藏语的星期日期替代,三位女子以藏语的二位数字替代)。令人难过的是,其中已有两人病故。”

而在十六年后的今天,《西藏记忆》一书里对我讲述西藏文革的二十三位长辈,已有十四位离开人世间,包括我亲爱的母亲次仁玉珍,她在今年8月11日的夜里,拉萨因新冠疫情封城长达一百多天的前夕,走了……为纪念恩重如山的母亲,我找出她在2001年9月的两个下午对我的讲述,是最初的原始记录,将在我的RFA博客专栏连载。而我阿妈她素来温柔、内敛的声音,依然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畔,催我泪下:

“……不知道是不是又在砸大昭寺还是砸附近的几个佛殿,过去放在寺院里的经书被扔得满街都是,地上撒满了经书,一页页,比树叶还多,走在上面发出‘嚓、嚓’的声响。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觉得踩经书是有罪孽的,可是没办法呀,地上全是经书没法不踩上,躲也躲不过。我的心里很不舒服,想着人们怎么连经书都敢踩呀,车也从经书上面碾过,那些经书已经又脏又破。那时候是秋天,风一吹,破碎的经书就和树叶一起漫天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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