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7 May 2015

黯黑旅遊——柬埔寨側記

【文/張溦紟】

抵達柬埔寨暹粒(Siem Reap)以前,我不算是做足功課的東南亞遊客。由於不是那種凡景點必留痕跡的標準觀光客,所以大略按照網絡資訊或寂寞星球等旅行指南,抓住幾個主要建議行程路綫或景點,大致理解當地交通選項和消費水平,就算了事,一切等抵步再算。結果,對鄰國歷史時局缺乏了解,一路上疑惑、驚嚇連連,還好靠我爸不斷補課,拼湊著該如何理解眼前矛盾充斥的畫面。

暹粒讓我直面這個東南亞後進國家如何擺脫戰後傷痕,重建國家主體尊嚴時匍匐前進。與許多國家一樣,底層人民往往不是國家發展圖像的直接受惠者,統治精英與投資者密切合作,在這片佈滿黃土的家園,興建各種現代飯店和消費空間,在地人必須要在酒店投資者和觀光客底下勞動服務,賺取微薄的生活費。

展示與販賣貧窮

柬埔寨觀光業不只販賣吳哥窟,還有到處可見的貧窮景象。販賣貧窮變相成為觀光元素,一方面反映當地發展實況,國民也視貧窮為生存策略,透過捐款、小費、開高價等賺取收入,彌補自身在區域或階級的不平等。

大小吳哥窟佔地面積廣袤,各分東西,遊覽過幾座古跡後,你很快就會發現小孩們都用標準的兜售方式接近遊客。「姐姐……姐姐……一美金一美金……Postcard很值得,你看一套十張只要一美金……one……two……three……」。即使不斷拒絕,還是窮追不捨。

到了第二、三天以後,遊客們其實也開始發展出某種應對方式。有次我從某座古跡的城門外走出時,看到一位戴著帽子的日本遊客一下車,熟練地把一包糖果分排給準備兜售紀念品的小孩。難怪前一天有個小女孩曾問我有沒有糖果。當時我和家人累得坐在地上乘涼時,身邊那個女孩向我對面的中年香港男生兜售不果後,開始轉移對象。見我不肯買明信片,就開始夾雜中英文攀談,「Where are you come from (I come from Malaysia)、那你有麵包嗎(沒有)、那你有candy嗎(沒有)、那你有錢嗎(沒有)……」。我才恍然大悟,這原來是應付孩童的手段,也是他們樂於接受的「替代交易」。

孩童與遊客之間不只有純粹的消費關係,還包括貧富階級之間類似乞討與施捨的社會關係,兩者相互強化。在一般消費關係裡,通常假設消費者可自由選擇接受或拒絕任何買賣,甚至討價還價。不過在柬埔寨觀光業,買不買明信片,不只意味著雙方是否達成交易,而是你有無履行遊客的責任與義務,幫助孩童或柬埔寨減低貧窮。

同樣情況,也發生距離暹粒市中心大概四十分鈡路程的洞里薩湖(Tonlé Sap)水上村莊。想到此一游,須先購買20塊美金的船票。入門票是我對柬埔寨的另一個印象,無論館内展出内容質量如何,凡可供參觀的紀念館或景點都需收費,還不廉宜。

乘船途中,導遊開始敘述關於村莊的各種故事:村民因無法承擔陸上房價,只好選擇住在水上,每年須承擔水災或房屋倒塌淹沒的風險。左側有好幾架怪手把河床挖寬防洪,導遊指著樹上殘留的衣物,那是淹水的高度和痕跡。船隻靠近狹窄的民宅時,能近距離一覽板房內的客廳、廚房、房間,導遊甚至鼓勵我們自由拍照。

船隻駛向一所非盈利學校,它一共收留了兩百名水災遺孤,所有資源都由遊客或一些組織捐助,糧食供應只限週一到週五。當我們被載到「水上市場」購買捐贈物品,那只是其中一家板屋,除了白米,外頭其實並未擺放其他食品。我們只能在30公斤(35美金)或50公斤(50美金)的白米之間選擇,老闆不斷說服你購買50公斤白米,那是全校孤兒一個星期的食用量。隨後參觀學校時,導遊不斷提醒你可以做的幾件事:送白米、與義務老師共進午餐、自由闖入課室觀看小孩、隨意拍照。遊客和孩童之間不見得在那麼倉促又突兀的時空有任何交流,他們也習慣了陌生人闖入,自個兒繼續玩樂。

直到整個行程結束之際,導遊開始告訴你駕駛員的生活困苦,上岸時或可考慮打賞小費。我們原本就這樣打算上岸,結果還是被導遊叫住了,示意付給船員小費。那一次算是整個旅程印象深刻的行程之一,感覺上是自己是這種販賣貧窮套裝旅遊下的棋子,每個景點及其所配搭的額外付費或捐款都是預先大概預估過的,不過是配合整個行程的演員,必須履行一個稱職遊客的責任和義務,如拍照、捐款、參觀。

到處可見的貧窮販賣到底對誰有益?如此赤裸裸地貧窮展示,和其他一般的觀光旅遊業截然不同。後者試圖去脈絡地設立一個與在地社會無關、甚至不惜把礙眼的貧窮家庭住戶驅逐不過,完全爲了配合觀光旅遊的而設的消費空間。展示和販賣貧窮肯定有它的現實基礎,也是在地人可以改善生存的一種直接手段。不過,這種召喚遊客贖罪的消費或捐獻模式,其實並未敞開對等空間,讓在地人與遊客建立友善關係,促進雙方的交流或對方,反而加深彼此的戒心。有次我媽遇到一個小男孩摘了路邊小野花,突如其來地要送給她,嚇得立即倒退,深怕待會又得掏錢。

消費戰爭傷痕記憶

在準備離開柬埔寨前往機場的路上,我們先兜去了戰爭博物館。入口處除了向遊客徵收5美金的入門票外,還有大大的牌子寫著「Free tour guide」,導遊過後還是希望你象徵性地付小費。戰爭博物館和我在別處看到的地雷博物館類似,除了各式物件展覽如槍支、坦克車外,另一個重要的展覽類型就是故事敘述,透過圖文介紹戰亂史和受害者的傷痕,或導遊化身為活人歷史館,親身解説和演練曾經參與其中的戰爭,包括身體承受的傷害、經歷失去親人或戰友的悲痛等。

地雷博物館和殺戮戰場(Killing Field)也是採取類似的方式將創傷歷史清楚地展現在遊客面前。地雷博物館的墻面上擺放著各個小孩的照片,還有以第一人稱的自我介紹,包括受傷過程、家庭背景和長大志願。殺戮戰場直接把遺骨裝在一個高大的透明盒子,向人們展示柬埔寨人民曾經受到的殘暴對待。這種重新再現過去的、缺席的死亡,與販賣貧窮相似,不斷提醒觀光客在柬埔寨不盡然是消費,也應理解第三世界如何飽受各種政治經濟傷害。

不過,這種以戰爭遺跡、傷痕歷史作為賣點的黯黑旅遊(dark tourism),不同程度地把傷痕如戰爭、死亡、饑荒的痕跡,變成一種集消費、教育、紀念於一身的商品。這能否真正讓遊客認識當地歷史和傷痕的意義?或在過程中,對他者的傷痕置身在外,形成安全距離,變成供社會大眾默許共同凝視、消費的文化景觀?當孩童直接向游客展示貧窮、希望消費或施捨時,我們應如何自處?

柬埔寨過去戰亂留下的歷史痕跡,以及對後來社會的深遠影響,透過黯黑旅遊的再現時,是否能夠讓在地人更易理解自我,甚至被理解?當貧窮或傷痕記憶在觀光業中成為一種被展售的商品時,在地人要如何恢復自身的尊嚴,建立自身的主體性,從中自我解放甚至尋獲新的意義?

結論

觀光經常是一種後進國家的發展策略,希望改善人民的生活,但從中賺取大筆鈔票的,往往是統治精英和觀光產業的投資者,底層員工和居民並未真正受惠。不過,在地人也對觀光發展深信不疑,每天靠著大量流入的遊客,不介意展售貧窮,分享戰爭留下的傷痕記憶。這種觀看與被觀看的權力關係,強化了在地人與遊客之間的不平等位置。不過,到訪游客並不相同,過程亦非完全被動,這些差異,或許能讓黯黑旅游帶來反省的可能。

要以觀光來認識社會,本來就有局限,可是觀光業卻營造一種假象,彷彿旅遊是展示與理解在地真實面貌的方式。其實,在地特殊文化一旦卷入觀光機制之中,將變得零碎、片斷或被重塑,並未促進理解與交流。值得思考的是,在地人如何在不斷被消費和凝視的過程,矯正觀光客的視角,從而翻轉權力不平等。在地人也要認識到,國家和財團才是觀光業的最大得益者,傷痕記憶和貧窮不斷被消費,終至加深結構的不平等。

本文內容係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燧火評論立場。


from 燧火評論 http://www.pfirereview.com/2015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