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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31 August 2016

大陆中产素描

作者: 吴戈

多年没吵架,今天终于赶上了传说中的同学聚会撕逼。原因嘛,只能是价值观。

整体上,正如一位同学所说,这批同学还算幸运,不管体制内外,凭自己的努力或多或少各有所得。然而在我看来,论学历、职位、财富和自我感觉,中国中产各显神通,可这丝毫不能掩盖我们类似的成长经历留下的烙印,如果不自己拼命努力排除种种毒素,学习常识,掌握科学的思维方式,在我们所受的教育、接触的新闻文化产品和社会现实熏陶下,在一些关键问题上,我们对世界、对中国、对社会的看法完全可能跟车锁开颅的陕西屌丝蔡洋一样愚昧,哪怕我们的视野和条件比他好百倍。

与此痼疾冤家路窄的是,正因为酒足饭饱,孩子又上着实验二小,中产男人们是如此地胸怀天下。来自世界巨头联想的某IT男不管从什么吃喝玩乐的话题都能死不瞑目地奔向一场爱国抒怀,多年来标准格式如下:AAA这样了不得啊,你可不要小看他,中国就像他这样搞下去,前途不可限量,你看我们联想现在于国际上的发展,美国根本就不算什么……

此格式随AAA的任期余音绕梁十年不绝。世易时移,新格式又应运而生:那个AAA算什么,根本都没人看得上他,这个BBB可了不得啊,你可不要小看他,中国就像他这样搞下去,前途不可限量,你看我们联想……

也许是重复太多,这个格式终告入库,但抒怀是本能,是刚需,因而他每次一定要坐到体制内人士身边,慈祥地问起“最近XX形势很复杂吧,你们一定很辛苦”,我就知道,他的最终目的仍是到“不可限量”中去高潮一次,这对我已经是一种煎熬。

当然这点煎熬不至使我社交恐惧。我退出这个以及所有同学群,屏蔽这一批和几乎所有各时期同学,连同父母亲友的原因,近年诸多同道中人多有同感:对价值观迥异且个人经历、既得利益、知识结构、接触信息上的巨大差别一时根本无法弥补的亲友,特别是那些浑然不觉,还非要与你指点江山者,不躲还能怎样?更何况,当朋友在体制内沐浴浩荡皇恩,思想、观念日益奉天承运,已完全不便表达个人态度时,我主动将其与自己沉浸的种种妄议隔离,绝对是利人利己。哪怕这种隔离蔓入现实,以致音讯渐稀,仅留昔日余温,依然善莫大焉。

无奈的是,视情谊为无价的女同学全然不觉价值观是个问题,多方联络本已自我蒸发的我。为免以不近人情或loser之名自绝于这宝贵的友情,我犹豫再三,反复调整心态,直到最后一刻才决定赴约。

其实,只要回避国家大事,充满欧陆风情的小包间内毫无悬念地其乐融融。间或涉及经济形势,方知几位或风雨不动,或时来运转,我的一点悲观判断不过平添loser标记而已,以致说到我的房子,优秀中产代表、坐拥数套房产的前市场总监一听“能卖XXX万”时,脱口而出“才XXX万?”。

还好,直至酒足饭饱,我忧虑的煎熬竟风平浪静,然而该来的终归要来。谈及一毕业即嫁至东北三线城市、与同学素无往来的女生,IT男突然从此女搞刑侦的老公身上打通任督二脉,爱国肌阵阵抽搐,快感奔涌而出:“跟他交谈我发现,中国这些年法治真是进步很大,完全不是有人说的那样,比如东北真地是命案必破,治安真地很好。”

可是,可是,IT男刚才不还在问“雷洋那案子怎么样了,就这么算了吗”?原来,这一问的重点在于借流行议题强调身份归属,对“就这么算了”,他显然并不关心“那还能怎样”。种种流行话题九浅一深,如果不能最终把一泡憋了一年的高潮——“中国现在很好啊”射出来,是一定要伤身的,而在中产聚会上,这个高潮的效力只有新型冰毒能比。

虽然市场总监也引用个人见闻表示哪有命案必破,但席间共识很快达成:祖国最值得待之如暖男的魅力就包括治安真地很好,安全感强啊,包括西方,整个世界都乱啊。

我猛然想起,这TM不是小品里“白云”和“黑土”赛诗“国外比较乱套,成天勾心斗角;纵观世界风云,风景这边独好”吗?果然,接下来IT男的“中国前途不可限量”画风猛然出新:“中国的问题主要是美国在捣乱,你看伊拉克原来好好的,被美国搅成什么样子”。市场总监则从政治经济学原理加以分析:“国家之间要竞争嘛,不搞乱你怎么竞争”。

毫无心理准备,突袭式的全新煎熬,终于刺中我“不说真话真地要死”的精神病灶。我拼命保持客气:“从一个王立军旧部的个人主观陈述,要评价中国整体法治情况,还是会有偏差吧”,没人理我。不妥在于我接下来的观感:“中产阶级谁都希望岁月静好,可能就总会去寻找任何能证明它的迹象来安慰自己。”

即使如此,事态仍然不过是分歧而已,这样的对话,席间从未认真延续到三句以上,自然就会岔开,我也准备散场,反正没指望说到一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也许竟然是他们一年中仅有的纵论天下,探讨人生的场合,市场总监打算对我开展一番中产发展观教育。

然而人活四十,“隔行如隔山”是基本常识吧,今日之中国,你非要一个至死不愿放弃“不说违心话”信条的媒体人赞同你的个人结论“现在挺好啊”,不是有病吗?

对我这样的人,这样只能引出我的直言:“我就是已经过不下去的人,你还要说什么。”且不论他有陪着银行官员吃喝玩乐多年的经验,任何一个有社交常识的人此时都懂得收场。扯淡的是,在他眼里,你是情深似海的兄弟,他不能见死不救。

“你有没有想一想,混不下去,你自己有没有原因?”

我才发现中国传媒业当前的现状一时跟他说不清楚。可他居然对行业并不感兴趣,像政治辅导员一样继续启发:想想你自己的原因。

“那我承认我无能好吧?”

“那为什么现在大多数媒体人活得好好的”,辅导员需要我的崩溃,以便对我醍醐灌顶。可惜我的愤然离席打破了他的计划,我知道他一心要指点我的东西,这么多年早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我竭力不伤和气。

最早是他凭关系进入某省社科院短暂工作的最大心得:人家有的人没什么学问,几十万上百万的课题就是能拿到,你为什么不能?后来是,你看人家XXX一张嘴挣多少钱,你为什么不能?最新的则是,XXXX在招人,你要是去掌握这个平台,也能很有影响啊。对此我回复“你是在羞辱我”,他大惑不解,其实他的三观基本就是这个鸡血栏目铸就。

实际上,这几个人近几年并非没有遭遇压力。IT男之所以不再吹嘘联想,众所周知联想今年一季度利润一大半来自卖掉北京的一幢办公楼。市场总监也是在乌烟瘴气的国企内乱中无奈退出,一度赋闲还大病一场,自吹的“快进快出”炒股法宝也演化成“比耐心”,无非最近才谋到职位。

然而,以区区一个工作居住证的能量送孩子加入北京刀光剑影的起跑战的压力,仍丝毫不能动摇IT男对大好局面的赞美;他们也知道《北京折叠》,却从没听说过“阶层固化”,对“上升通道堵死”,总监非常乐观:“科举制就很好啊,你说考公务员不公平,他完全可以在全国恢复科举,不就解决了吗”;对所有经济问题,他们只聚焦于赞叹“副中心”大手笔对房价的拉动,同时又猛然意识到,有多处房产的自己即将是“首都特区人”了,而任何被迫退出的中产将同被驱逐的“低端人口”一样,最多也只是等而下之的“副中心人”。

这位总监的人生哲学“你得忍”无可厚非,但他痛心疾首要兜售给我的秘笈无非就是“无底线”三个字。在我看来,越成功,无非就是越舍得让这个时代强奸而已,只是插入越深,他们就越像白岩松一样锁紧眉头“痛并快乐着”。

由此获得的种种成功,彻底掩盖着这些中产与蔡洋相差无几的知识和见识水平,抵御着一切坏消息,支撑着“中国现在很好啊”的信念和“它好,我也好”的快感。尽管十余年间不断目睹一些截然不同的现实和道理,他们从未想过寻找更多信息略加思考。而且在他们眼里,这哪里是时代在强奸他们,这叫“付出就有回报”。原因也很简单,一摸口袋,职位、收入、财产无不“硬硬的还在”,一切相反信息自然就是几个穷书生愤世嫉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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