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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2 August 2016

半世纪回不了家 达赖喇嘛:是一场魔术

逃亡的一行人骑着马,连夜赶路20个小时,回头望去,暂无追兵,尽头暗处,惶惶的威胁仍跟了上来。来到小庙暂歇,向僧人借来毡袍,充当铺盖,和衣而眠。简陋虽简陋,该有的仪节仍不能偏废,寺庙虽小,仍在二楼腾出一个独立房间,恭迎贵客。

文/房慧真 摄影/吴逸骅

 2016-7-20
13岁的阿里仁波切蹦蹦跳跳地跑上楼,看见大他11岁的兄长站在窗前,身着酱色束带长袍,脚套长筒皮靴,看起来与一般藏人无异,却令他感到陌生。连协助出逃的30几名康巴游击队员,都不晓得护送的是谁。沉默一阵后,哥哥突然唤了弟弟的小名,语重心长地说:"秋杰,我们现在是难民了。"

流亡出逃,夹在中印边境生存

时间是1959年3月,24岁的青年在启程时脱下袈裟,摘掉眼镜,换上从2岁被认证为转世灵童后,再没上身的常民衣服。走出罗布林卡寝宫大门时,外头层层包围着上万名担心他被共产党绑架的藏人,往常出宫都有华丽大阵仗,他高高端坐金轿上,仰望他的人们,无不跪拜哭泣。

这一次,没有人认出他来。

逃亡7天后,在中印边界的高山峻岭上才接到通知,离开两天后,罗布林卡就遭遇中共军队猛烈炮击,炮弹像骤雨一样落下,出逃时惊鸿一瞥的善良百姓脸孔,生死未卜,灰飞烟灭。

回不了头的新科难民,自身也在生死关卡中,躲过枪管,挨过高山上的沙尘暴、风雪暴,习惯高原气候的体质下到平地,首先迎来痢疾,虚弱得无法上马,坐骑改成性情温和的牛,逃亡14天后,他终于踏上印度土地。

时间是2016年6月,在印度北边的达兰萨拉,半世纪前牛背上的青年,此刻就坐在我对面,将满81岁的第十四世达赖喇嘛,作为此世纪最知名、声望最高的难民,他硬是将流亡的边缘处境,扭转成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接受《报导者》专访过程中,问他57年前刚到印度时,最不能适应的是什么?他说:"首先是我的胃。"他挤眉弄眼地嘿嘿嘿。3年前第一次采访他时,也听过一个笑话,刚流亡过来时,没有人会讲英文或印度文,"我们当时有个翻译,他的一只眼睛看不见,我们时常要牵着他。有个噶伦(官员)说我们一定要学语言,要不然都要靠一个独眼龙。"讲这段话时,达赖喇嘛笑到不能控制自己,身体前后剧烈摇摆,听者很难不被他的情绪感染,于是感觉,流亡似乎没有那么刻苦。

笑声后头,是24岁青年身后,数万名陆续逃出的藏人,流亡之初,一无所有。

印度政府拨地下来让藏人定居,都是未开垦的偏僻丛林,不像西藏高原上一望无际的开阔景色,遮天蔽目的原始森林,幽闭的恐惧感,林中传来野兽的咆啸,藏人伐木辟地时,常遇见发怒的大象而被活活踩死。

一味接受救助的话,达赖喇嘛觉得是不道德的,他主动建议让藏人到中印边界的高山上修筑公路,艰苦的体力活,一天的工资只不过一卢比,买了米就所剩无几。辛苦虽辛苦,却能往凉爽山区去,止住藏人下到炎热平地,因水土不服的高死亡率。

达赖喇嘛独独向当时的印度总理尼赫鲁要了一样东西:教育,要求设立能传承藏人的语言文化,也传授现代知识的西藏学校。并在藏人定居点建立寺院,"在今年,有很多女尼要接受最终的佛学考试,在经过20年的努力学习之后,成为格西(佛学博士)。在西藏历史上第一次有女尼取得格西学位,有一些朋友视我为女性主义的达赖喇嘛。"他招牌式的慧黠笑容闪现,接着说,"在50年之后,我想西藏难民是最成功的难民社群。"

早在24岁那年,达赖喇嘛就在西藏三大寺高僧众目睽睽的围观下,通过格西学位考试的答辩。格西的养成,大约需要20年的时间,慢着,他不是才24岁,难道4岁就开始学习?

大他5岁的哥哥嘉乐顿珠,在回忆录中提起弟弟4岁进入布达拉宫的生活,"即使对一个这么年幼的小孩,达赖喇嘛的训练都非常严苛,每天6点他就要起床,念经、祈祷、冥想。"

嘉乐顿珠当时9岁,随同父母来到拉萨,从平凡的农家,一下翻转成贵族。雄伟的布达拉宫覆盖整座山头,宫中仆役众多,光是厨子就有40个。嘉乐顿珠却说:"那不是一个舒服的住所,没有电力,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味,放食物的地方有上千只老鼠肆虐,冬天没有暖气。那地方让我害怕,如果我被选择成为达赖喇嘛,我想我会逃走,在家里,至少我们有暖炉。"

9岁的哥哥,都忍不住想逃走的地方,4岁的弟弟,被迫要和父母分离,独自和年老的仆役住在冰冷宫中。喂他吃饭的仆役,脸上有颗突出的瘤,男孩会爬到仆役身上吸那颗瘤,像吸母亲的奶一样。达赖喇嘛办公室中文秘书长才嘉说,"达赖喇嘛常把这件事当笑话讲。"

在自传里,达赖喇嘛只轻描淡写一句:"就算布达拉宫是我的监狱,那也是个又宽敞又奇妙的监狱。"

在监狱里,他的房间位于最顶层,只要宗教课程一结束,他就会冲上屋顶,带着望远镜,往下看和他年龄相近的孩子正在上学,看要被牵去屠宰的牛羊,他会不忍心将它们全部买下放生,也看不远处正在服劳役的囚犯,那是另一种人间的监狱,对这些地位与他天差地远的罪人,达赖喇嘛说:"我把他们视为朋友,关切他们的一举一动。"

禁锢在塔顶,孤单的,还没长大的王,没有一个同龄朋友。即使身为金贵的王,因为无聊,也忍不住恶作剧,往下吐口水到路人身上。每日来偷吃供品的老鼠,都成了他的另类朋友,达赖喇嘛曾说:"我逐渐喜欢这些小生物,他们非常好看,自行取用每日口粮,了无惧意。"

16岁政治初级生vs. 2万共军武力

家人一个半月进宫相聚一次,即使是难得的天伦时光,嘉乐顿珠都说:"达赖喇嘛没有任何私人生活",当他逐渐长成青年时,和家人聊的永远都是西藏的事务与未来。他不只是个宗教领袖,到了18岁,他就要接下政治责任。而当时西藏人所认知的"政治",只是内政,没有外交,山那么高,氧气稀薄不宜人居,即使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隆隆炮声,都不曾传进来。

这一世达赖喇嘛没有想到的是,他所要面对的"政治",是解放军的侵略、是中、印大国间的夹缝处境,是国际政治下的一颗棋子。他也没想到,在16岁那年,距离亲政还有2年,外面的世界就逼迫到眼前了,他在自传中说:"世界已经变得太小,小到即使是无害的与世隔绝都容不下。"

1948年,西藏东部被解放军攻陷,1951年,中共宣称和平解放西藏,2万共军进入拉萨。达赖喇嘛在众大臣的请求下,正式即位,他孤孤单单地被推出去,从此走上诡谲莫测的政治舞台。达赖喇嘛曾说:"我对世界一无所知,毫无政治经验,不过我年龄已经大到足以明白自己的无知。"

16岁接下重担,直到2011年,达赖喇嘛76岁时,流亡藏人选出新任司政,哈佛大学法学博士洛桑森格,亲政60年的达赖喇嘛才交棒卸任,他对我们说:"2011年当我完全从政坛退休时,也终结了400年来政教合一的传统,这是我自愿的,很骄傲也很高兴地终结了,未来达赖喇嘛与政治事务再不相关。"

身为达赖喇嘛,真的能退休吗?接受我们采访后,他随即访美,见了将卸任的欧巴马,即使是权力顶峰如美国总统,都不可能只把他当成一位普通高僧来见,何时见,如何见,都充满政治考量。而在蔡英文上台后,改朝换代的台湾,我们问达赖喇嘛什么时候要来?他答:

"我总是说,我永远都准备好了,我爱台湾人民,这座小岛非常美丽,但这完全取决于台湾政府,我不想制造任何不便。不只是台湾,对任何其他国家都是,我一向都说,我不想制造任何不便。"

"我不想制造任何不便",达赖喇嘛重复了两次,他是藏传佛教领袖、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世界级的偶像人物,但在中国崛起后,他是必须被消音被除名,不能碰触的禁忌之人。

不碰政治的话,禁忌会不会少一点?2007年,中国国家宗教事务局颁布《藏传佛教活佛转世管理办法》,既然有管理办法,就由不得活佛自己说了算。达赖喇嘛在2011年就曾说过,转世制度是封建制度下的旧思维,已经过时,为了顺应世界民主发展趋势,要终止达赖喇嘛转世制度。此说法让中共跳脚,一再谴责达赖喇嘛背叛了宗教传统。

达赖喇嘛说:"有时候我觉得,关于达赖喇嘛转世是否延续,我完全都不在乎了!但是北京的强硬派比我更加在乎。有时候我会开玩笑说,为了表示对达赖喇嘛转世的重视,他们也应该也接受转世的理论,首先应该找到毛泽东的转世、邓小平的转世,然后才可以置喙达赖喇嘛的转世,否则,相当好笑。"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将对方一军。达赖喇嘛的机锋,夹藏在看似戏谑的玩笑话中。

"在我的梦里,我和第五世及第十三世达赖喇嘛有连结,他们安排了我,所以我完成我的责任,下一个达赖喇嘛的转世,其实不关我的事(not my business),是由我的老板们做主,那是神祕的层次。"

我的老板,"my boss",达赖喇嘛用了一个现代词汇,而不是造物主或神灵,有种奇妙的突梯感。他的新潮又带着我们驰骋到外太空,"我们不能只考虑这个世界,我的转世也可能在其他的星球、银河。可能几亿年后一个大爆炸(Big Bang),整个宇宙消失,我就需要去别的地方。我希望转世在有较多苦难的地方,而不是净土,或者我转世为一个战士。"语毕,穿梭于星际时空中的旅人,再度爽朗大笑。

我问:"中共说,转不转世不是你说了算,你怎么看?"他说:"就某方面来看,这是对的,要由人民来决定,不是我说了算,也许明年开始,我会提出一些看法,让人民来讨论和思考,等我活到第一世达赖喇嘛的岁数(按:西元算法83岁),就会决定用何种方式。当然,也不是中国政府说了算。"

达赖喇嘛的回答,像在钢索上翻筋斗,别人险象环生,他却轻松写意,一瞬间又翻了一个漂亮的筋斗。他不再是那个16岁刚刚亲政,白纸一张的政治初级生了。

他一方面说转世是决定于天上的boss,另一方面又说要和人民讨论。不过在民主体制中,人民的确也是boss,是统治者的boss。两位boss,分别是民主选举制度与宗教神祕主义,看似矛盾,却可以水乳交融于达赖喇嘛一身。

没有出逃的转世活佛:班禅喇嘛

出西藏前,曾经有中共官员警告他,"雪山狮子虽然在雪山上是狮子,但是到了平地,会变成一条狗。"多年后他这么回应:"50年过去,我没有变成狗,雪狮反而比在西藏时更有名望。"

达赖喇嘛说对了,雪山狮子到平地,不但是狮子,还是一只加上翅膀,迎向世界的飞天狮。

小达赖喇嘛3岁,彼此间有着微妙竞争关系的第十世班禅喇嘛(藏传佛教格鲁派中另一个转世传承领袖),是中共长年拉拢,好用来制衡达赖喇嘛的一张好牌。1959年达赖喇嘛出走,在日喀则的二把手班禅喇嘛,自然留下了。

继续留在雪山的,不但没有当成雄狮,处境反而变得比狗还不如。1962年,班禅喇嘛上七万言书给总理周恩来,洋洋洒洒提出共产党不当的政策对藏人造成伤害。

上书隔年,班禅喇嘛遭到软禁。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班禅喇嘛更大的劫厄来了,红卫兵将他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最污辱人的还不只如此,动手的还有班禅喇嘛的教派中夙有名望的高僧,对他拳打脚踢。此后班禅喇嘛单独监禁长达10年,在狱中他常遭到羞辱与杖打,直到1977年文革结束才出狱。

出走的达赖喇嘛是月球亮面,世界看到的,总是这一面。留下来的班禅喇嘛是月球暗面。明暗相生,看到达赖喇嘛流亡中的自在,更要看到班禅喇嘛在铁幕后的挣扎。出狱后班禅喇嘛回不了西藏,在北京娶妻生女,大口吃肉,体型发胖,还开公司,彻底堕入俗世,一度不为人谅解,被冠上"胖商人"的轻蔑名称。

进入80年代,由胡耀邦、赵紫阳开明派执政。1980年胡耀邦访问西藏,被其贫穷凋敝吓到,回来后大刀阔斧改革,恢复西藏文化的地位。班禅喇嘛也获得平反,在1982年终于踏上归乡路,他发挥影响力,尽可能重建在文革中被破坏殆尽的西藏的文化以及宗教。

同样在80年代,达赖喇嘛及流亡藏人,在印度筚路蓝缕也休养生息20年后,尝试和北京接触。达赖喇嘛的哥哥嘉乐顿珠,妹妹杰桑佩玛都曾率团前往中国考察。1980年,杰桑佩玛和班禅喇嘛在北京会面,班禅喇嘛要杰桑佩玛带口信回去给达赖喇嘛,"局势正在好转。"

1959年3月,逃亡的第二天,达赖喇嘛就写了一封亲笔信给班禅喇嘛,说由于发生突发事件,必须要离开拉萨,希望班禅喇嘛能继续维持西藏的政教福祉。班禅喇嘛本来只是单纯的宗教领袖,在信中,达赖喇嘛把西藏境内的政教责任让渡交付出去。

喜马拉雅山隔开的两个转世活佛,一个在监牢里九死一生,一个在荒地中艰难扎根,20年后班禅喇嘛才回了口信:"局势正在好转"。这也许是自从1959年达赖喇嘛出走之后,成为平行线的两个人,再度要交会的时刻。

里应外合,在外的达赖喇嘛,继续争取国际支持;在内的班禅喇嘛,运用经商的盈余,在西藏重建藏语学校。1989年,班禅喇嘛回到日喀则,重建札什伦布寺,将历代班禅喇嘛的遗骨重新放回寺中,衣锦还乡,却心肌梗塞过世,被毒杀而非自然死亡的传闻始终沸沸汤汤。

好不容易即将汇流的两条河流,在1989年,又就此岔开。6月4号,发生了天安门事件,开明派的胡耀邦赵紫阳先后被斗倒,在西藏的改革政策就此终止。同年10月,达赖喇嘛得到诺贝尔和平奖,虽提高国际声望,然而跟中国的关系也更剑拔弩张,回不去了。

1989,不只是中国一代人的六四血痕,也是西藏命运交关的时刻。

那也是,达赖喇嘛与流亡藏人,回家的路好不容易拉近,又再度荡远的一个年分。

每个时代都有新的难民议题,对于近来的欧洲难民潮,达赖喇嘛下了一个不太政治正确的评断:"叙利亚和伊拉克等国家的人民,不能在欧洲重新生根,这是不切实际的,"他接着补充:"应该要提供他们暂时的庇护,同时给予儿童良好的教育,当他们的国家实现和平的时候,他们就准备好重建自己的国家了。我想这是最终的方案,没有和平,就没有希望。"

"没有和平,就没有希望",这何尝不是流亡57年后,达赖喇嘛与流亡藏人的"最终方案"。1988年,达赖喇嘛在史特拉斯堡的欧洲议会发表演说,就提出中间道路政策,西藏希望寻求自治,并愿意将外交与军事权交给中国。

2016年6月接受《报导者》的采访,他重申:"我们并不寻求从中国脱离,也不寻求独立,在中国给予我们完全的权力保存传统语言文化,并在保护自然环境的前提下,继续做中国的一部分符合我们的利益,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会乐于回去。情况好转后,我们甚至会从西藏对台湾喊话,回来吧!回来吧!"

然而,在去年8月,中共中央统战部宣称,"过去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接受中间道路。"

回家的钟摆,越荡越远。

我问达赖喇嘛,他是否曾梦回故土?他并没正面回答我,话题一下又扯开了。我想起他书中的一个片段,达赖喇嘛小时候喜欢去罗布林卡的花园喂鱼,那是他唯一可以喘气的时刻。

他这么写:"鱼儿听到我的脚步声,会浮上来期待我喂食⋯⋯想到这些鱼,我有时候真想知道,当它们听到中国士兵的靴子声,使否也会不明智地浮上来。倘若如此,这些鱼儿想必已被吃掉了。"

达赖喇嘛说:"在80年代的早期,真的充满希望。我仍然相信,如果胡耀邦没下台,能够推动他的政策,西藏问题早就解决了。胡耀邦、赵紫阳下台,接着主政的是江泽民和李鹏,李鹏是一个强硬派,就这样。"

西藏问题又拖过千禧年,直到现在,仍无解方。2008年在拉萨再度发生抗暴,以及从2009年开始在西藏境内上百名藏人自焚。坐在我对面,81年前降生于人间,乘愿再来的文殊或观音菩萨,似乎也鞭长莫及,只能耸肩地说:"就这样"。

他轻浅一笑,接着说,"这是一种魔术,佛教里有一种说法,世界如魔幻般,变化莫测。"



(本文精简版刊于1022期《今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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