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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3 April 2014

何雪瑩、袁瑋熙訪問吳介民:亞細亞的雙生孤兒——中國因素下的台港合作

星期日生活   2014330

【明 報專訊】訪問於上周日下午在台北喜來登酒店咖啡廳進行,離立法院只有一街之隔。酒店富麗堂皇, 自助餐繼續爆滿。西門町和東區人潮依舊,售貨員的打扮提醒我們當今最流行的男生髮型是金秀賢頭。看着街上型男索女,我們心裏想:「當立法院內學生們一星期 沒睡好,街上的人在想什麼?」逃離這場反服貿運動,其實唔難。我們帶着疑惑從立法院一路走來,斜陽映照臉上,初春微風送爽,是台北難得的好天氣。人群午後 重返佔領範圍,青島東路、濟南路上慢慢鋪滿青澀的臉孔。台灣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吳介民呷一口咖啡,對兩個來自香港的絕望八十後說:「台灣跟香 港一樣面對北京以商圍政的局面,我們從香港身上學到很多。」

從「反分裂國家法」
到「跨海峽政商聯盟」

這次服貿爭議,源自20136月海基會、海協會根據《海峽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ECFA)簽訂的兩岸服務貿易協議。兩岸早於2010年簽訂ECFA,但吳介民說,要理解ECFA和服貿,須把時間推回到20053月。 當時,中國通過《反分裂國家法》,十條條文都針對台獨,除宣稱台灣是「中國內戰的遺留問題」,因此「不受外國勢力干涉」,更列明在三個情况下,包括當「和 平統一的可能性完全喪失」,中國將會採取非和平手段解決台灣問題。一個月後,時任國民黨主席連戰率領訪問團到中國,下飛機時他說:「 我六十年前到過南京。相隔這麼久,有相逢恨晚的感覺。」國民黨橫越大江大海六十年後首次正式回到大陸,時間卻「剛巧」與這部反台獨法重疊。

一 年後,連戰率團到京城參加國共經貿論壇。除了政界,還有不少台灣商界重量級人馬隨行,如中信金控的辜濂松、裕隆集團的嚴凱泰,亦不乏綠營企業家,如長榮創 辦人張榮發兒子張國政、富邦金控董事長蔡明忠等,統戰味道濃郁,國共第三次合作之說也自此不脛而走。直至現在,連戰一共出入中國大陸十六次,是台灣政治人 物之最,隨團人數更近千人。

吳介民把這些在國共合作下獲得特殊利益的台灣權貴和家族稱為「跨海峽政商聯盟」,郭台銘的鴻海、王雪紅的宏達電、蔡衍明的旺旺,以及連戰家族、江丙坤家族等,都是典型例子。由中小企起家的政商集團,其中不少早在90年 代已西進中國大陸,倚其廉價勞動力設置生產線,並乘中國崛起之勢晉身全球產業分工下不可或缺的一員。它們總部在台灣,生產線在大陸,市場在全世界,因此不 能用傳統的台資、中資來界定。它們既是台資、又是中資,穿梭海峽,左右逢源。台商在大陸接受地方政府在稅務、土地、環保政策上的便利,但久而久之,這些優 惠卻與「國策」連成一線,成為北京推動「兩岸整合」的獎勵。讓利的另一面即是控制:昨天給你減稅,今天可以告你逃稅;今天讓你通過環保檢查,明天可以勒令你即時停產。

以商圍政

更 複雜的是,台資一踏足大陸便難以回頭,因為拉動台資橫渡海峽的,不只是中共黨國資本,同時也是全球化。「在台灣,所謂全球化和跟經濟中國化是個雙螺旋過 程,攪在一塊。這就是台灣的麻煩。」麻煩在哪裏?「這又跟北京的政治意圖有關。台灣整個金融業合起來,還比不上中國工商銀行。當台灣金融業被中國整個吸進 去,以後台商可能借不了錢,如果你不聽話我就掐你。這事早就發生了。」

吳介民問我們有沒有聽過奇美事件。奇美是台灣一家老牌塑膠生產商,涉獵多個行業,90年代末進入大陸投資電子業,廠設江蘇鎮江。老董事長許文龍一直是台灣大資本家中的本土大將。 2004年地方政府以環保理由禁止奇美取道長江運送化學品,一度令奇美考慮在鎮江關廠。「許文龍寫了個文告登在報紙, 等於是『悔改書』。從此奇美淡出政治領域。2012年總統大選前三周連續13天有財團輪流出來挺九二共識,其中一個就是奇美的新董事長。」另一個轉向的企業是Hello Kitty航班經營者。「長榮航空在90年代成立國策中心,現在叫國策研究院,最早是挺李登輝,站在民主改革這邊。等到要跟中國發展航空業,現在獲得巨大利益,從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已經轉向了。」

翻查資料,官方喉舌《人民日報》在2004年以頭版刊出「不歡迎在大陸賺錢,又支持台獨」,文章點名有台獨傾向的許文龍。許文龍2005年 的「退休感言」是這樣寫的:「 我支持陳水扁並不是支持台獨,我認為台灣的經濟發展離不開大陸,搞台獨只會把台灣引向戰爭,把人民拖向災難。最近胡錦濤主席的講話和『反分裂國家法』的出 台,我們都很關注。我覺得有了這個講話和法律,我們心裏踏實了許多,因為敢到大陸投資,就是我們不搞『台獨』,因為不搞『台獨』,所以奇美在大陸的發展就 一定會更加興旺。」時間是326日,「反分裂國家法」面世後十二天。

許文龍的「悔過」提醒我們經濟和政治從來緊扣,彼此牽扯。吳介民指出,中共正是利用這些政商關係作為左右台灣內政的槓桿, 「以商圍政」,以「白蟻效應」侵蝕台灣民主根基。

服貿對台灣經濟有多大利益

撇開中國因素不談,經濟利益能否成為壓倒性支持服貿的理由,是這次抗爭另一爭議所在。根據協議,中國對台灣開放項目為80項,而台灣則開放64項。有論者指出,中國開放的項目比台灣多,而且中國開放潛力產業,台灣開放的是夕陽產業,表面看來中國此舉是讓利。

然而多項分析均指出,服貿的經濟效益並未必如想像般。先別說服貿預期只會帶來0.03% GDP增 長,中國對台企開放既有限制且不對等。台資進入中國,不是要跟陸資成立合資或合作企業,就是要限制台商出資比率,不然就是把經營範圍限在福建,反而中資進 入台灣則大多可以獨資、合資、合夥及設立分公司。以印刷業為例,業界憂慮服貿將吸引國營背景、財力雄厚的中資企業來台低價競爭,並以印刷、出版、發行等一 條龍方式衝擊台灣中下游產業鏈,長久可以掌握台灣一定程度的文化主導權。相反,台灣印刷業到中國經營受嚴格管制,除非申請準印證、書號及刊號,否則不能涉 獵出版或發行。借用前國策顧問、大塊文化出版社董事長郝明義的一句話,就好像「大陸用巡弋飛彈作戰,台灣卻只能打地面戰」。即使「中共讓利說」成立,受惠 的頂多只是金融、電訊等行業的大資本家,一般百姓未必能分一杯羹。

當台灣經濟轉型
遇上中國經濟轉型

服 貿背後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急急簽就服貿協議,會否令台灣社會錯過思考台灣產業轉型的機會?會否令經濟過度依賴大陸而放棄以台灣為本位的經濟思考?十 年前香港正是犯了同一個錯誤。我們來台灣,為的是要泡文青咖啡店、逛小販林立的夜市…這些小本經營、以人性化服務留住客人都是香港消失的一道風景。我們曾 有機會產業轉型,不再過分依賴金融地產,卻因2003年經濟低迷下簽了CEPA而斷送。自由行揮軍北下,香港從此依賴中國內需市場。收下這份「大禮」十年來,銅鑼灣、尖沙嘴「土豪化」成為自由行樂土,金舖、藥房、化妝品店遍地開花,老店卻一家家消失,書店由三樓搬上七樓乃至轉型賣奶粉。直至近年本土意識抬頭才驚覺CEPA和中港融合下令香港對中國市場過分依賴, 錯過了曇花一現的轉型機會。這份「大禮」原來是糖衣毒藥。

吳介民說台灣完全一樣。「台灣80年 代中以後生產成本提高,資本往東南亞跟中國移動,新的產業就是電子業,之後電子業又移到中國去。台灣現在面對另一波的產業轉型,可是這要有個缺口。中國市 場允諾你只要加入就可以獲得很多機會,當你有這樣的信心,你就不會去想台灣自己可以做什麼產業轉型,這種依賴心態在很多資本集團都已經呈現出來。可是有人 算過,陸客團對台灣的實際利益很少,因為它一條龍經營,很多利益都被港資中資賺走啦,港資背後又可能是中資。帶來的是什麼?人潮、環境破壞。你們現在到日 月潭, 就知道已經完蛋了。」

然而馬英九政府的做法,卻是避開台灣產業 提升這個關鍵問題,貿貿然把台灣嵌入中國經濟轉型的過程中,寄望在中國由外貿出口主導轉為促進內需的過程分一杯羹。今天中國生產成本上升,在大陸設廠以後 出口往外地的誘因大減;台商今天進入中國,承着的卻是這一波嵌入中國發展內需市場的浪潮。「嵌入內銷市場所觸及的『關係政治』(guanxi politics),比投資外銷深得多。中國的國內市場,壟斷和尋租是常態,外來資本進入中國市場要完全依賴政商關係。」

馬英九在急什麼?

既然服貿對台灣經濟算不上一塊肥肉,馬英九為何急着以各種黑箱作業手段讓它盡快通過? 吳介民認為連戰首次訪華,就預示了台灣可能走到這一步。「2005年的國台辦新聞發布會的公布就是國共合作的議定書,2008年馬英九上台馬上執行它,中共策略改變,武鬥放着備用,但先以經濟大規模收買吸納的政策,把台灣吸進去。」今年中共政府工作報告提到兩岸關係時的一句「兩岸一家親」就反映了這個脈絡。

「你看新華社的報道,對馬英九的態度就好像『兒皇帝』。馬英九背着議定書的包袱上台,可是如果他相信兩岸一家親,那就不是包袱。馬英九那麼急着簽服貿,之後就是國貿,台灣跟中國就變成一個FTAFree Trade Agreement,自由貿易協議), 形成大中華經濟體。他急着要開馬習會,服貿協議就是伴手禮,他要在剩下兩年的任期把制度都設定好,即使民進黨執政也逃離不了這個一中架構 。貨貿、服貿、互設辦事處,搞下去就變香港了。」

台港公民社會協作

去 年暑假我們到台灣旅行,恰巧遇上洪仲丘事件引發的十萬人的靜坐,將一些感想和訪談寫成三篇關於台灣和香港本土化的文章。自此之後,我們常說要突破香港在國 際間孤立無援的困境,在國際媒體間疾呼,連結各地公民社會,即使在國與國之間的現實政治無法左右大局,仍希望在民間社會中尋求支持。此後我們投書英語媒體 述說一國兩制旁落,但還是經常懷疑,這種跨國公民社會連結說易行難,是否過分理想化之餘,效果也不明顯?吳介民在台灣提倡「第三種中國想像」,希望台灣對 中國理解能超越「經濟機會論」和「大國威脅論」的二元。「任何跨國公民社會的協作都很困難。很多國家內部公民社會成熟很慢,還能怎樣跨國協作?可是當你把 分析層次提高,可能發現問題不能只從自己的角度看。」

「台灣和香港同時 面對中國威權政治跟版圖擴張的野心造成的歷史大波動,更應該加強交流反抗經驗。如果我們沒有從香港學習,就不知道為什麼台灣在發生這件事(服貿協議);如 果我們沒有考察香港媒體變化原因,就不知道為什麼會有旺中(旺旺中時)。 我們跟香港公民社會取經,學習你們怎樣被吸納,怎樣反抗,哪些有力,哪些無力。所以你看得出來反服貿在某個程度上是從香港學到教訓所做的反抗。從北京角度 他這次踢到鐵板,這說明很多事情不如北京的劇本,不是通過國共平台後便能為所欲為。跨國串連很難,可是你不得不做,也不能害怕做。 他就是要恐嚇你,他愈不喜歡的事你愈做,他就怕你。」香港和台灣活在專制大國崛起的陰影下,國際地位雖不如烏克蘭,一對「亞細亞的孤兒」能做的也不只是在 風中哭泣。

台灣很佩服香港

吳 介民向我們了解香港情况, 請我們介紹一些理解香港的關鍵人物。我們說,這次反服貿運動讓香港人很羞愧, 台灣學生們衝進去,組織、文宣成熟有效。「今天香港,明天台灣」的說法,連香港人也複製開去。「我們很佩服香港,反國教是一群高中生搞出來的,規模那麼 大,而且真的把國教擋下來,這是多大的成就!香港不需要沮喪。我們從香港學到很多東西。」

我 們兩個半桶水的社會科學學生陷於「結構決定論」的難題。以外在因素思考社會問題,總是逃不出個體難以改變大環境的籠牢,再多的反抗似乎只是徒勞無功。吳介 民的話如當頭棒喝。「我們分析要有結構觀點,但行動要加上個體介入。如果完全按照結構決定論,從過去世界體系的依賴理論去看,香港台灣投降就好了。但有趣 的是你看過去台灣的運動,如果沒有學生、公民社會和自由派的媒體學者去反媒體巨獸,旺旺可能今天就吃下有線電視網絡獲得更大的壟斷。壹傳媒也沒有賣給紅色 商人。如果什麼都沒有做,局面肯定完全不一樣。」

Hong Kong, Yes!

這 星期聽立法院內外學生、學者等人的演講, 讀他們的文章,總是強烈感到他們對台灣這片土地有種悲情的執着。也許這大半個世紀以來,台灣由外來威權政府壓迫本土,走過白色恐怖,為「亞細亞的孤兒」的 身分悲鳴過後,特別珍惜以鮮血爭取得來的民主開放社會。原住民以天籟唱出「人和土地連結」,教授將「正義論」課堂搬到街頭,學者述說他們二十年前在外國求 學時,台灣研究和台灣人身分不受重視,今天他們站在台上帶領群眾高喊「Taiwan, Yes!」,這些場面在香港不曾見過。立法院議場內,學運領袖林飛帆身後掛着「我愛台灣」,在香港除了愛港力,幾乎沒有聽過任何民主派和知識分子公開說愛香港。這種表達放在香港,香港人也許會嫌矯情骨痺。

有 香港人在台灣舉起標語說,「歡迎台灣人在香港的屍體踩過去」,我們讀來只覺一陣鼻酸。這陣子身邊的香港朋友都在談移民,談得最興起的也許包括我們兩個,對 香港的結構問題以至欠缺政治醒覺的香港人徹底死心。也許是樣本問題,但在台灣匆匆數天,沒聽過任何人說要移民,說移民的總是香港人。吳介民送給我們的不只 是深入批判的分析,還有堅持抗爭的提醒。「民主和政治科學要做的,不正是提高人們的政治覺醒嗎?分析不能忽略結構,行動則重視個體介入。」暗自決定今天開 始,除了說話要學台灣人般「肉麻」,不忘以溫軟的「哦」字作尾音,也不能忘記,香港是生是死,說到底只是取決於「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決心。

問:袁瑋熙
正在研究院修讀中國政治,希望有天寫出香港版的「第三種中國想像」。對台北最大遺憾是去了這麼多次都跟某著名壽司店擦身而過。
何雪瑩
着力城市研究,近來間中往大陸跑,更肯定台北是華語世界最宜居的城市。對台北最大遺憾是去了這麼多次都跟某著名壽司店擦身而過。

答:吳介民
台灣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歷任國立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90年代初深入中國農村進行田野考察。研究興趣為中國社會變遷。

文 何雪瑩、袁瑋熙
編輯 沈可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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