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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2 December 2012

一個溫和的西藏人

多倫多西藏人社區的小餐館。

多倫多西藏人社區的小餐館。

自由可貴,這是很實實在在的老生常談。灰記面前的T.S,出生於七十年代的西藏一個偏遠的牧區,附近有解放軍的軍營。他輾轉來到北美洲的多倫多,失去了故土,得了自由。但他其實並非甚麼政治活躍份子,他和一些同年代、更後期的西藏人一樣,父母出於希望兒子(西藏和很多傳統社會一樣,仍然重男輕女)學習藏文及傳統文化,冒險,包括冒著長時期不能見面的風險,把兒子送到印度西藏人的流亡中心的達蘭撒拉上學。他就是這樣,十二、三歲時和幼小的弟弟,在父親帶領下千山萬水投奔達蘭撒拉。

灰記估計那是文革結束後不久的八十年代初,胡耀邦任中共總書記時,統治西藏比較寬鬆的歲月。那個年代,中共的實際掌權者鄧小平亦比較實事求是,願意派人接觸西藏人的流亡領袖達賴喇嘛的代表,他懂漢語的哥哥喜樂頓珠。鄧小平那句「名言」,「除了獨立,甚麼都可談。」T.S也懂得,並不斷重複達賴喇嘛的中間路線,說藏人只是要求自治和自由,和鄧小平所說的沒有矛盾。

在繼續T.S的故事前,想回應一些中國民族主義者對西藏自決的批評,第一,在這些人眼中,任何不擁護中國大一統的一都是XX民族主義者,卻看不到自己的民族主義。第二,他們經常以達賴喇嘛所講的大西藏區來攻擊他胃口太大,說甚麼幾百萬西藏人「霸佔」那麼多土地。但他們卻看不到,原來這些都是西藏人世世代代生活的地區,中國漢人以鄙視眼光所稱的「化外之地」,是自然環境和生活條件相當惡劣的地區。而作為西藏人的傳統領袖,達賴喇嘛沒有理由不理會生活在現今青海和四川的西藏人的訴求。事實上,現在的青海、四 川,以至雲南,有著很多藏族自治州、自治縣。再加上西藏自治區,就是西藏真正自治的地理基礎。達賴喇嘛對中共也是不斷作出妥協,只是中共不理睬吧了。

再回到T.S。他還記得兒時在西藏上學的一些情景,課室掛上了毛澤東像,還有馬克思、列寧等。那時還是人民公社年代,他說。他學漢文,也學藏文。他說當時最大的問題是要他們一家要勞動賺取工分,用工分來換取生活所需。他又要勞動,很難兼顧上學。而且回想起來,學校學習的,很多是政治宣傳,譬如達賴喇嘛是農奴主的首領,利用宗教來麻醉人民,利用傳統習俗來束縛和壓迫廣大西藏人民,舊西藏政府都是牛鬼蛇神,達賴喇嘛是最大的牛鬼蛇神。

他流露開朗天真的笑容,而這種笑容不可能在充滿計算的華人社會出現。他說現在他心目中的尊者達賴喇嘛,曾幾何時,是童年仇恨的對象。他父母仍然保有西藏傳統宗教信仰,但在那個「革命」年代,只能偷偷點香,甚至不能跟兒子談論任何有關西藏傳統的事情。

「改革開放」後,T.S的父親有「更高」的目標,就是希兒子們學習「真正」的西藏文化,藉著較寬鬆的政策,取得往達蘭撒拉的簽證,悄悄把T.S和他的弟弟偷運出境,到達蘭撒拉讀書。T.S以輕鬆的語氣複述父親兩手空空回西藏時的遭遇(他父親後來曾再回達蘭撒拉探望過他們一次),邊防人員問他兩個小孩去了那裏﹐他說留在達蘭撒拉讀書。西藏當局也沒有懲罸他。

IMG_9388然後,在達蘭撒拉,他的看法開始轉變。他說達蘭撒拉的教育並沒有把你鎖在舊西藏傳統,除了藏文,也學英語及其他現代學科。他中學是在印度人辦的教會學校完成。在他心中,達賴喇嘛並非要回到舊西藏,而是希望西藏人與現代文明接軌。當然,一些「悟性」較高的學生,可以繼續深造藏傳佛學,兩者並沒有必然衡突。而在印度二十多年,最大的體會/得著,是作為藏人社區一份子的身份認同。

問他對西藏前途的看法,他說作為一個有別於中國人的民族,曾經有著自己獨特的歷史及政治、經濟制度,很多西藏人內心深處當然希望獨立。但他亦很理性的分析西藏人現在的處境,了解到中國是不會讓他們獨立,而且中國比西藏強大得多。所以,他認同達賴喇嘛的中間道路,即是留在中國換取真正意義的自治。

幼時視為牛鬼蛇神的達賴喇嘛看,今日卻是令人信服的尊者將他。「達賴喇嘛鼓勵西藏人多學習漢語,跟漢人打交道,因為現實是很多漢人山移居藏區,不會離開。漢語是全中國流通的語言,不學好漢語很難有好的前途。」T.S一再提到達賴喇嘛的中間道路。

T.S感慨道,正如中間道路所代表接受現實的溫和態度,為何中國政府不理不睬。大家對此都感到納悶。灰記想起對西藏人和維吾爾人都很關注的中國異議作家王力雄的話,專制主義者是不會讓你有真正的自治,因為你們有了真正自治,他們就不能專制(大意)。

灰記又問T.S,持你一樣想法的西藏人多不多?他想了一想,說大部分人都這樣想。「我們只想多點自由,並非要跟中國政府敵對。事實上,T.S留在西藏的另一個弟弟,現在加入了當地政府當幹部(當然他不能將他真實想法告訴他在西藏的家人,每次通話只講家事,怕連累家人)。T.S也不否認中國政府對西藏的投入。一些現代發展也是西藏人需要的。問題是西藏人是被動接受,還是有自主權的問題。當灰記向他提到香港一國兩制的得失,T.S以羡慕語氣說,如果西藏能像香港那樣也不錯。聽到他這樣說,灰記一時無語。

對於已經超過八十宗的藏人自焚,T.S感到很傷感。他並不贊成如此結束寶貴的生命,但這些藏人接二連三以死,希望換取其他藏人更好的未來,這種無私心態,又怎可批評。而有這麼多人願意以性命來作出呼籲,也反映當地嚴峻的境況。他說能夠改變這情況的只有中國政府。只要中國政府放鬆他們統治西藏的方式,情況會改善。灰記又想起王力雄的話。

十二月十日,世界各地引的西藏人及支持者,會齊集紐約聯合國總部,要求聯合國介入,T.S會和數十名來自多倫多的藏人前往參與。他說如果國際社會繼續冷待藏人要求自由的訴求,中共繼續冷待達賴喇嘛的中間路線,只會令西藏人,特別年青一代,唾棄溫和路線,走上激進甚至暴力之路。特別是達賴喇嘛圓寂之後,情勢更不可預測。

每一次談起西藏的情況,總是令人沮喪。T.S說了一個故事,反映了他的開放與樂觀。他說在美國讀大學時,班上只有他和一個來自中國的漢人,這人的父母還是幹部。在美國白種人佔絕大多數的班上,他們因為是少數而成了最好朋友,無所不談,包括敏感的西藏問題。灰記離開後,在乾冷的北風下,細味T.S不帶仇恨的語氣,久違的天真、開朗笑容,更覺今日中共治下西藏境況之令人唏噓。



from 灰記客 http://greyreporter.wordpress.com/2012/12/02/a-modest-tibe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