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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26 February 2012

晨枫:再谈利比亚到叙利亚

利比亚和叙利亚都是罗马时代就有的地理名字,当然罗马时代的利比亚和叙利亚的疆界和今天不完全一样。2000多年后,在阿拉伯之春中,利比亚和叙利亚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政府起义,利比亚反对派最后推翻了卡扎菲,卡扎菲逃命不成,窝囊地死了。在时间上,叙利亚的冲突实际上开始得还要早,但反对派和阿萨德政府之间的战斗还在继续,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趋势。2月4日,俄罗斯和中国联手否决了安理会决议,美国、西方和阿拉伯联盟为武力干涉叙利亚铺垫的意图至少无法以联合国的名义实现。如果在安理会行使否决权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话,美国就是世界历史上最大的反动派,在1971-2011年之间,14次否决谴责以色列的安理会决议。2月7日,俄罗斯特使抵达大马士革;2月18日,中国特使也抵达大马士革。俄罗斯和中国的政治解决努力能取得什么样的成果,最终取决于叙利亚反对派和阿萨德政府之间的诚意。但相比于西方隔着大洋的空谈和指责,谁对于和平和结束冲突更有诚意,一目了然。

阿盟的态度在利比亚冲突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利比亚冲突期间,阿盟主张实行禁飞区之后,联合国迅速通过决议,英法把美国拽上,立刻就对利比亚大打出手,直接用军事力量支援反对派。卡扎菲被毫无悬念地打败了,卡扎菲也无人惋惜地送了命,但利比亚没有变成民主的乐土。2月16日加拿大CBC报道,大赦国际发表报告指出,利比亚陷入部落军阀的混战,不仅部落仇杀遍起,各种军阀武装遍设非法监狱,任意拘捕、拷打、虐杀敌对甚至不那么敌对力量的人员,连大赦国际人员在视察的时候也毫不避讳,照样酷刑拷打被囚犯。国家过渡委员会在名义上是利比亚的过渡政府,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对军阀武装的胡作非为无能为力或者视而不见,利比亚在事实上陷入无政府或者军阀混战的状态。对平民和被囚禁人员实施人道救助的无国界医生组织在一月底撤出米苏拉塔,因为他们救治的病人被立刻送回拘押中心继续拷打,救治只是使被囚禁者的身体恢复到可以再次拷打的地步。这显然不是民主和法制的乐土应有的事情。这不奇怪。利比亚反对派不是一个有组织的整体,而是由代表各种利益和部族的武装力量组成。他们在反对卡扎菲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但除此就没有多少一致的地方。共同的敌人卡扎菲倒了,今日的混乱就不奇怪了。利比亚反对派肯定是反对卡扎菲的独裁和无法无天的,但反对独裁不等于拥戴民主,反对无法无天不等于奉公守法,这在分析阿拉伯之春的时候需要特别注意。利比亚的前车之鉴对叙利亚不无警示作用。有意思的是,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在对叙利亚人权遭到践踏痛心疾首的时候,似乎忘记了他也曾经为利比亚大声疾呼。如果他对大赦国际或者媒体报告不以为然的话,那他自己的联合国高级人权专员奈维·皮莱的话应该不怀疑。在1月25日的安理会上,皮莱对利比亚的人权状态表示了极端关注,成千人在各种拘押中心受到非人对待,构成严重的人权践踏。卡扎菲时代利比亚人权受到践踏,但今日利比亚的人权状态更糟,不过西方对利比亚的人权状态似乎漠不关心,只是对叙利亚的人权状态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

在叙利亚的流血和冲突中,阿萨德和叙利亚反对派的政治诉求似乎反而不重要了。在俄罗斯特使访问期间,阿萨德宣布2月底前就修改宪法举行公投,容许多党竞选,废除巴斯党的当然执政党地位,但法国外长朱佩立刻斥之为没有意义,叙利亚反对派自然更加嗤之以鼻。西方媒体把叙利亚反对派的政治主张描述为民主诉求,但叙利亚反对派似乎对民主并不太感兴趣。事实是,叙利亚反对派与其说代表了民主诉求,不如说代表了教派斗争。在西方媒体对霍姆斯遭到炮击的电视报道中,时不时可以听到背景里”真主伟大“的口号声,用宗教信仰鼓舞反对派的士气。

叙利亚的宗教版图很是复杂。这里有基督教,占9%;什叶派,占12%;德鲁兹派(也是伊斯兰的一支),占3%;但人口大多数还是逊尼派,占74%。阿萨德虽然奉行世俗政治,但他来自叙利亚什叶派的分支阿拉维派。叙利亚是阿拉伯世界里少有的什叶派少数派统治逊尼派多数派的国家,更多的情况是逊尼派少数派统治什叶派多数派,像巴林、萨达姆时代的伊拉克等。逊尼派是伊斯兰世界里的多数,以正统自诩。麦加、麦地那都在逊尼派的沙特阿拉伯,这是瓦哈比家族自封伊斯兰教的保护人的资本。第三大圣地耶路撒冷在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之间共享,就伊斯兰教的角度来说,这也是逊尼派的地盘。在巴勒斯坦很活跃的哈马斯就是逊尼派的。逊尼派的大本营为海湾国家,主要为沙特、卡塔尔、阿联酋等。

什叶派的原意是“追随者”的意思,当然是指对穆罕默德堂弟兼女婿阿里的追随。阿里被推举为第四任哈里发,但遭到政敌刺杀,继位的儿子被迫让位给政敌。此后什叶派长期受到逊尼派的压迫,但早伊斯兰世界里也占10-15%。由于逊尼派的镇压,很多在逊尼派地盘的什叶派隐瞒信仰,这是什叶派教义容许的,使得什叶派的实际人数更难统计。什叶派的大本营在伊朗,但在其他海湾国家、叙利亚、巴勒斯坦等地也有分布。

由于伊斯兰教主张政教合一,海外的逊尼派国家不仅在宗教上很活跃,还仰仗石油美元推进教派利益,塔利班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兴起就是沙特的手笔,基地组织也是逊尼派背景的,遍布北非和中东的穆斯林兄弟会同样是逊尼派的。有意思的是,在支持叙利亚反对派的阵营里,就有基地组织和穆斯林兄弟会。这是美国、欧洲和基地组织、穆斯林兄弟会站在同一战线的少有的情况。顺便提一句,这些海湾国家对叙利亚人民的民主诉求并不关心,这些绝对君权的王朝本来就是民主的对立面。在阿拉伯之春期间,什叶派占多数的巴林人民上街示威,统治的逊尼派王室得到阿联酋和沙特的支援,武力镇压,民众多有死伤。他们对宗教自由也不关心。不久前,沙特保安部队在东北盛产石油的卡迪夫地区的什叶派人群开枪,多人伤亡。这些什叶派并没有在从事反政府示威,或者武装攻击,他们只是在举行一个什叶派宗教仪式,而什叶派宗教仪式在逊尼派的沙特被禁止,这是”邪教“仪式。

如果沙特、卡塔尔是对教派之争热衷的话,美国和西方的视点不在这里。在以色列的北方,黎巴嫩真主党被证明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在2006年的第二次黎巴嫩战争中,真主党和以军硬抗了一个多月,最后以军在少有的没有取得军事胜利的情况下撤军、休战,总参谋长丹?哈鲁兹在战后检讨中饱受批评,被迫灰溜溜地辞职。真主党也是什叶派的,得到伊朗的支持,而叙利亚就是伊朗和真主党之间的纽带。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斯曼帝国瓦解,其中东属地由联合国的前身国联交由英法托管,英国托管地包括现在的约旦和巴勒斯坦-以色列,法国托管地包括现在的黎巴嫩和叙利亚。出于”传统兴趣“、什叶派纽带和反对以色列的共同目标,叙利亚对支持真主党有特殊热情,切断叙利亚对真主党的支持自然对以色列、美国和西方有特殊的意义。另外,扼杀真主党不仅直接帮助以色列,也有利于遏制伊朗的影响。对于伊斯兰世界来说,不管教派之间如何纷争,以色列依然是共同的敌人。真主党反对以色列的胜利有助于提升什叶派的影响,间接提升伊朗的影响,这是美国、西方和沙特、卡塔尔都不愿意看到的。反过来,这或许是中国否决联合国安理会提案的一个原因,用间接路线帮助伊朗维持对什叶派地区的影响,同时由叙利亚帮助伊朗分担由于伊朗核问题而增加的西方压力。

但叙利亚冲突中还有一个异数:土耳其。作为奥斯曼帝国的后代,整个中东都曾经是奥斯曼帝国的属地,阿拉伯的劳伦斯代表的就是英国在中东扶植反奥斯曼力量的努力,今日中东政治版图在很大程度上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斯曼帝国瓦解后英法和阿拉伯势力瓜分势力范围的结果。土耳其对中东事务有天然的关注,同时作为逊尼派国家,土耳其对叙利亚冲突的教派因素也有特殊的热情。但是还有一个因素:库尔德问题。库尔德人具有悠久历史和独特文明,库尔德人的地区遍及土耳其、伊拉克、伊朗,还有叙利亚。库尔德人一直坚持独立诉求,一直追求把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土耳其的库尔德人地区合并成独立的库尔德斯坦,其中一半面积位于土耳其境内,自然土耳其的库尔德问题最为严重。阿萨德一旦倒台,叙利亚很可能陷入无政府状态,形成逊尼派、什叶派和库尔德人割据的局面。逊尼派和什叶派会继续争斗,但库尔德人很可能趁机和伊拉克北方已经形成事实独立的库尔德人地区合并,对土耳其的库尔德人是极大的鼓舞,使土耳其的库尔德问题迅速激化。但控制了叙利亚北方的库尔德地区,不仅可以控制叙利亚库尔德人的独立倾向,还可以对土耳其库尔德地区形成半月形包围,极大地有利于土耳其反库尔德人的军事斗争。英国BBC多次报道,所谓”自由叙利亚军“以土耳其南部为基地,凸显叙利亚冲突中土耳其的影子。

有意思的是,民调表明,叙利亚之外的阿拉伯民众大多支持阿萨德下台,但叙利亚人民超过55%支持阿萨德留任。叙利亚人民不希望内战,叙利亚基督徒尤其支持阿萨德,因为对宗教更加狂热的叙利亚反对派对基督徒的容忍度远远不如世俗的阿萨德。这是卡塔尔的Doha Debate组织负责民调的,但卡塔尔酋长似乎对此视而不见,起劲地号召阿拉伯世界和全世界一起逼迫阿萨德下台,甚至不惜鼓吹组织维和部队进入叙利亚。在利比亚冲突中,卡塔尔也很起劲,不仅出动战斗机参加禁飞区作战,还出动几百名特种部队直接帮助利比亚反对派作战。只要有机会,卡塔尔也会在叙利亚”挺身而出“的。有意思的是,在尼日利亚和南苏丹的冲突中,西方媒体常常刻意强调受害者的基督徒身份,但对叙利亚基督徒的呼声似乎充耳不闻。叙利亚离耶路撒冷、加利利和死海都不远,叙利亚基督徒中一部分在教派血缘上和原始基督还近一点,大多则属于十字军时代安条克的血缘,但都不为西欧的罗马天主教系统所容,更和英美主流的新教隔膜,所以占叙利亚人口10%的基督徒的呼声并没有得到欧美更加“直系”的其他基督教派的共鸣。

中国一贯的立场是:叙利亚的问题要叙利亚人民来解决,这是中国在联合国否决打开外国干涉大门的决议的基础。中国一再表示,中国在叙利亚冲突中不庇护任一方。叙利亚的问题应该避免用暴力解决,而是应该政治解决。但在现在的国际国内政治形势下,叙利亚问题政治解决的前景越来越黯淡。阿盟依然在试图组织国际维和部队,但还不清楚阿盟维和部队的使命和如何绕过联合国架构的法理问题。法国外长朱佩对开辟”人道救援走廊“更感兴趣,直接向叙利亚反对派运送人道救援物资,并开辟保护区。这也要求直接的军事保护。没有安理会的批准,西方在国际法和国内政治上都难以放手行动。英国国防部宣称,利比亚作战耗费了2.6亿英镑(约合4.1亿美元),但英国《卫报》等媒体计算实际耗资高达17.5亿英镑(约合27.7亿英镑)。法国国防部宣布的利比亚作战耗费为3.0-3.5亿欧元(约合3.94-4.6亿美元),实际耗费可能也要更高。在当前经济困难的情况下,英法对于在叙利亚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热情不高。

西方对于在叙利亚直接军事卷入采取低调还有另外的原因。卡扎菲的军队是一帮乌合之众,号称精锐的装甲旅在乍得会被装备简陋的游击队打得丢盔弃甲。但叙利亚军队是中东最具有战斗力的正规军之一。尽管在历次中东战争中叙军未能打败以军,但叙军的战斗力获得了以军的尊敬。在十月战争中,叙以两军在戈兰高地激战4天,以军才稳定战线,才有此后的反攻。在1982年第一次黎巴嫩战争中,除了消除对以军空中行动构成威胁的贝卡谷地战斗,以军大体上避免与叙军交战,叙军也主动配合,不惹是生非。在2006年的第二次黎巴嫩战争中,两军也同样避免接触。西方如果投入全力,自然是有把握打败叙军的,但投入全力并非西方所想。美国对在叙利亚采取直接军事行动连姿态也不做。美国可以在伊朗外海集结3艘航母,但在叙利亚外海且不说一艘航母也没有,连增派驱逐舰之类的姿态也没有。在利比亚冲突前夜,“企业”号航母战斗群穿过苏伊士运河,部署到东地中海,尽管最后没有参加战斗。

阿盟对出兵比西方起劲,在理论上,西方出动空中力量,阿盟出动地面力量,是有可能形成军事组合的。但阿盟的军事力量除了光鲜的武器装备,在实际战斗力上不能和叙军相提并论。叙军是按照和以军大打出手组建和训练的,西方用空中打击瓦解叙军不容易做到,阿盟在地面击败叙军更非易事。还有一个问题是,如果阿萨德把西方军事介入归罪与犹太复国主义阴谋,发动对以色列的自杀攻击,把冲突扩大化,这会置同样反以色列的反对派甚至阿盟于困难的境地,使冲突极大地复杂化。这是西方、以色列和阿盟不希望出现的。

但是叙利亚国内冲突越演越烈,阿萨德不一定能无限期地坚持下去。叙利亚是逊尼派占多数的国家,反阿萨德具有强烈的教派冲突色彩。更重要的是,反对独裁的不等于拥戴民主,这一点已经在利比亚得到证明。一个受到穆斯林兄弟会或者基地组织影响的叙利亚对西方和以色列并非福音,这也是西方对叙利亚事态投鼠忌器的重要原因。西方最现实的战略是口头支持反对派,外交勒毙阿萨德,希望在冲突中消耗叙利亚的力量,把以色列在北方的威胁化解于无形。其代价是叙利亚人民的鲜血和财产,但这就不是西方所关心的了。另一方面,如果阿盟放下教派之争,以民生为重,推动叙利亚问题的政治解决,那就是叙利亚人民的福音,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在否决了安理会提案后,对阿盟新的政治解决努力表示支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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