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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30 September 2022

白丁 | 肮脏的一片天 ——被政治净化牵出的一段音乐往事

22.09.26

在中国,看似人畜无害娱乐大众的演艺营生,也和其他所有职业一样,随时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惶恐。中国大陆本土演艺人员的起落原本就早已注定,自然不必多费笔墨。但即使是出自港台的明星大腕也不得不谨言慎行,尤其是香港版的《国安法》生效以来。

两个月前,在香港移交25周年的纪念活动中,香港歌星张学友只因一句“香港加油!”就成为了中国大众与舆论的攻击靶标。在攻击者看来,张学友口中的“香港加油!”是2019年声势浩大的香港反送中运动中的“香港加油!”标语,因而也就坐实了张学友的“不爱国”。

平心而论,虽然反送中之后张学友没有在香港文艺界发起的支持《国安法》联署信上签名,但他未必就对香港移交怀有不满并且假借反送中运动的口号来表达不满。更大的可能是,他是真诚支持香港移交、真诚希望香港会越来越好、也真诚希望表达他对中国及中国大众的善意,因此就套用了当下中国大众最流行的“XX加油”的句式以期能与受众拉近距离。但结果却弄巧成拙。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他没能理解的是,在当下的中国,不要说是模棱两可的支持一定会被看成是绝对的反对,即使是百分之百的拥护也随时有可能被当作暗藏祸心的伪装。

当黑色不被允许存在之后,灰色很快也就会成为禁忌。最后连粉色都会显得不够积极,只有血红才是唯一的正色。

“现在的一片天,是晴朗的一片天,

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总是看得见。”

这是两个月前中国的芒果TV与湖南卫视共同推出的一台综艺节目中,一首翻唱版《星星点灯》(词、曲作者及原唱:台湾歌手郑智化)为观众描绘的人生景象。能配得上此如饱含哲理又富有诗意的歌词的那片天地,一定是人间的天堂了。

但是这番良辰美景是通过巧妙的文字置换而变幻出来的。它的置换手法是如此的隐蔽,以至于绝大多数观众根本无法识别真伪。

以上是本文的序言。下面的正文所要讲述的,是一段同样为了掩盖而编制幻象的音乐往事。
1

1979年,中国作曲家郑秋枫邀请马来西亚归侨叶佩英为电影《海外赤子》录制插曲。影片是关于一位南洋归国华侨的女儿在其歌唱生涯的起点就饱受政治歧视的伤心故事。为了衬托女主角的南洋家庭背景和表达对极左政治的反叛,郑秋枫特意为剧中人物谱写了与中国大众熟知的曲调完全不同的、融入了西洋咏唱技法的抒情曲。

叶佩英为这部电影配唱了三首歌。虽然三首歌曲出自同一对词、曲作者之手,但它们在用词、曲式以及与音乐相匹配的故事情节上的不同决定了它们各自在艺术价值以及此后被推广程度上的差异。三首歌中,《我爱你,中国》是艺术价值最低的一首,但却成为最为有名、影响力最大的一首。

这看似是一个偶然的误选,其实背后有着时代赋予的必然。
2

《我爱你,中国》采用中速四四拍曲式,在曲调上则是先扬后抑。除了引子部分和结束部分,这首歌的旋律基本平稳地集中在中音区,少有音符间的大幅跳跃。这降低了大众学唱的难度,但同时也使歌曲在艺术价值上受到损害。音乐主体部分采用三段式结构,但是为了与两段体的歌词相呼应,第二段略微缩减了长度以加入作为结尾部分的第三段。由于引子部分占去整首歌曲1/5的长度,因此歌曲的结束部分略显仓促。

歌词中大量使用的叠句和排比是这首歌曲最为显著的特点。这本身并不是缺陷,但是在此之上不断重复完全相同的短语,则使歌词的作用从情感表达转向了意念强化,因而降低了歌词的艺术性而增强了它的非艺术功用。

全曲共有28行歌词,短句“我的祖国,我的母亲”出现了3次,“我爱你,中国”出现了8此,而“我爱你”则出现多达18次。在生活中,即使是正在热恋中的情人们,大概也不会每两句话就要表白一次“我爱你”。《我爱你,中国》是女主人公在报考部队文工团时的面试曲目。在经历了巨大挫折之后,当机会再次来临,她的紧张之情可想而知。因此,如果从一个不过于苛求的角度来看,这种重复的表白与影片中主人公当时迫切希望得到部队认可和录取的心境倒也相符。

在这首歌的歌词中,比语句重复更加致命的缺陷是在“我爱你,中国”的表白和对所爱对象的具体描述之间缺乏逻辑关系。前后两段歌词的每一段都以“我爱你,中国”作为开启,以春华秋实、民族品格和地域山川作为具象事务来描绘爱的源泉。热爱自己的祖国本应是一种无条件的自然情感。但是如果把爱的事物列举得越多,就越容易使人将这种爱当成是一种有条件的爱——当这些现在热爱的事物发生变化或者消失以后,当初的爱是否也会随之改变甚至消失?今天,歌中咏唱的无边的森林与荡漾清波的小河在中国几乎都已绝迹,那么歌词作者和听众对中国的爱是否也已消失?当然不是。

爱本是非理性的,如果非要强求列出爱的理由,最后你会吃惊地发现,爱已经面目全非消失不见了。

从这个角度比较,同样是表达热爱祖国情怀的独唱歌曲《我的祖国》(电影《上甘岭》的插曲)与合唱歌曲《歌唱祖国》,在歌词写作中就巧妙地避开了这个逻辑陷阱。

在《我爱你,中国》发表之后的几年之中,又有更多的歌曲加入到“热爱祖国”的行列,比如张明敏演唱的《我的中国心》(1984)、秦咏诚作曲的《我和我的祖国》(1984)、侯德健的《龙的传人》(1985)。但是《我爱你,中国》凭借着本土创作的优势超越了同时期的港台外来爱国歌曲,又凭借着西洋作曲技法和叶佩英出色的演绎将本土的竞争曲目远远抛在后面。时至今日,它仍是这类歌曲中最受大众与官方认可的一首。
3

1979年的中国,10年文革劫难刚刚结束,文学创作成为突破禁锢的社会拓荒者,而伤痕文学则是这拓荒者的先锋。伤痕文学是指在伦理、社会与政治层面对文革造成的苦难进行追问的文学思潮。1976年卢新华发表的以知青生活为主题的短篇小说《伤痕》标志着伤痕文学的诞生。在随后的10年里,伤痕文学为中国的当代文学输送了繁荣与发展所必需的精神养料,其中的许多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比如古华的《芙蓉镇》),再次引发全社会对过往与未来的思考。

叶佩英为其配唱插曲的电影《海外赤子》的脚本就是来自这样一部伤痕文学作品。

然而,伤痕文学给正在施行开放政策的中国政府带来了难题。新的政府固然希望通过抚慰社会的伤痛来与旧的政策拉开距离,但是它绝不想要与旧的政策作完全的切割。伤痕文学带来的政治风险是,它会使人们开始对政府以前的做法发出质疑,对它今后的作为产生不信任感。这也就注定了伤痕文学虽然硕果斐然,但是最多只能说是得到了官方的容忍,而其中最具深度的作品(白桦的《苦恋》)的命运,则与文革结束之后的5个铁帽子右派一样,至今仍无重见阳光之日。

为了降低伤痕文学可能对政府造成的信任危机,中国开始了“热爱祖国母亲,原谅祖国母亲”的爱国主义宣传模式。(八十年代中期教育家曲啸在右派平反之后的全国爱国演讲是这类消除伤痕文学创伤的“原谅祖国母亲”式爱国宣传的形式之一。)这种“热爱”宣传一旦开启,很快就走向了极端。《我爱你,中国》的歌词作者瞿琮回忆说,影片送审时,主管部门认为在歌名中直称“中国”是对祖国的大不敬,因而要求改为“我爱你,祖国”。但是瞿琮未作妥协,坚持要大声喊出祖国的名字。

在这样的社会与政治背景之下,高调赞美和推广三首插曲中以“热爱祖国母亲”为主题的《我爱你,中国》,而对咏唱坚韧自信与歌唱自由的另外两首歌曲(《高飞的海燕》和《生活多美好》)作冷处理,也就成为情理之中的事情。
4

1935年7月10日,叶佩英在马来西亚吉隆坡的一个华侨家庭降生。1951年,16岁的叶佩英响应刚刚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对海外华人的号召,告别留在马来西亚的父母,只身回到中国。她在1955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学习西洋唱法,1961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并探索出与自身特质相匹配的美声类唱法。

当时的中国声乐风格主要有两类。第一类是民族声乐,是主流。它包括纯粹的民歌演唱法(比如电影《五朵金花》中的独唱与对唱)以及用民歌技巧演绎时代歌曲(比如边桂荣为电影《创业》配唱的插曲《满怀深情望北京》)。中国声乐风格的第二类是以西洋歌剧发声技法为基础、融入中国的戏剧与民歌元素的歌唱技法。这种小众唱法在中国称为美声唱法,它更接近于西方的流行音乐唱法(比如麦当娜在《Evita 贝隆夫人》中演唱的《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 别为我哭泣,阿根廷》),而不是纯粹的西洋歌剧唱法(比如歌剧《艺术家的生涯》中咪咪的咏叹调《人们叫我咪咪》)。大众熟知的通俗唱法那时刚刚开始在中国启蒙。(中国的通俗唱法虽然早在1920年代就已经在上海出现,但是1949年以后在大陆被绝迹,只在香港和台湾得以保留发展。1978年中国开放以后,通俗唱法经过香港返流回到大陆,开始形成中国声乐的第三股力量。)

郑秋枫为电影主人公设计的正是这种美声,而在当时的中国,具备美声唱法技能的女高音寥寥无几。

郑秋枫原已准备好踏破铁鞋,却毫不费力地意外寻到了叶佩英。叶佩英也因了这次机遇一夜成名。这是上天对于一个早已完备自我的有心人的眷顾。那一年,叶佩英44岁。

作为歌唱家的叶佩英,一生所唱的曲目数量很小。她几乎将全部表演时间留给了《我爱你,中国》。以她优异的音乐禀赋,叶佩英原本可以为听众呈现更多、更具有艺术美的声乐作品。

这对于一位声乐家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这也许是时代对艺术、对一位身不由己的艺术家开的一个过于沉重的玩笑。
5

“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

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

这是尚未被芒果TV与湖南卫视联手修编过的《星星点灯》。世界不但不再美好,反而浑浊丑陋。但这与和谐社会太不协调,必须予以修订和美化。并且必须做得不留一丝痕迹,让听众和观众浑然不觉。他们成功了。

80年前,也曾有过同样“晴朗的一片天”, 那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歌唱的是晋绥边区人民在受到党的关照以后的感激和欢乐。而就在彼时彼刻,对地主和中共党内异己成员的大规模杀戮正在边区进行得如火如荼。
6

生前获得中国电影文学学会颁发的电影编剧终身成就奖的剧作家白桦,在40年前发表的伤痕文学剧本《苦恋》中曾经写下这样一句话:“您爱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

这成了至今依然没有答案的天问。
作者简介
白丁来自中国大陆,尝试透过西方人文主义的视角理解和分析当今中国社会中被大众忽视和遗忘的社会现象。

白丁 | 肮脏的一片天 ——被政治净化牵出的一段音乐往事 最先出现在议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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