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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2 June 2022

【六四33.消失的地標】2011年,安放在嶺大的天安門大屠殺浮雕

(獨媒報導)2010年六四晚會後的一夜,逾二千人見證著民主女神像落戶中文大學。當時同由藝術家陳維明製作的天安門大屠殺浮雕,其實也在同一個晚上被送到中大。後來在學聯和支聯會安排下,民女留了在中大,浮雕則被送到各大院校巡迴展出,最後抵達嶺南大學。

在巡迴期間,時任嶺大學生會代表會主席鄧建華已經知道,大家都在心想要找間大學,把浮雕安置下來:「唔通運返美國咩。」既然嶺大是最後一站,他便順水推舟,向校方申請永久擺放浮雕,最終順利把它安置在永安廣場後一棟教學樓旁的牆壁上,還和支聯會一同舉辦了「揭幕禮」。

這一放,就放了11年。直到2021年12月24日清晨,嶺大校方以「可能構成法律或安全風險」為由,圍封並移除浮雕。同一時間,中大亦移走了民女像。

明明是畢業了十年的「死老鬼」,浮雕被移除那一天,鄧建華還是和同屆的學生會莊員陳嘉琳帶了白花回來。他們說回來除了是憑弔,也是一種見證,見證校園進入另一個時代。

見證是為了留下紀錄,陳嘉琳說:「我哋成長於大人都同我哋講發生過呢件事嘅時代,但再下一個generation,係成長於連大人都唔敢講呢件事嘅generation。咁所以,我哋會唔會成為呢啲唔敢講嘅大人,或者下一個generation可以點樣搵返呢堆嘢呢?我呢一刻去講返呢一堆歷史,就係呢一刻要做嘅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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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女壁畫與那個時代

生於1989年,鄧建華對八九民運的第一印象,是讀小學時看到支聯會開街站,呼叫「拯救王丹」的口號。讀中學時遇上沙士,停課期間他看多了新聞,於是像突然開竅了般,03年起每年都出席六四晚會。但真正較深入地了解這段歷史,是在大學一年級上莊,擔任學生會編委會副總編的時候。那年剛好是六四20週年,為了出版刊物,他看了很多資料,還在翻看以前的《嶺南人》(學生報刊物)時,得悉了校內民主女神壁畫的由來。

在學生會會室外的牆上,有一幅高12呎、用紅色線條塗畫而成的民主女神壁畫。鄧建華入讀嶺大時,那幅畫已經存在,但鄧建華從沒在上莊或老鬼口中聽說過它的由來,「我自己搵返嚟,NSO(大學迎新日)都冇人同你講。」

據舊刊物記載,民女壁畫是由1997年的嶺大學生會噴上的。那年主權移交,港大學生會想把「國殤之柱」送進校園,一度被港大校方拒絕,其他大學學生會於是各自在校園內發起「挑戰」,嘗試爭奪空間,而其中一種做法便是噴上民女壁畫。那時除了嶺大,幾間教育學院、樹仁大學等的學生會都在校內不同位置噴上了民女畫像,但後來教育學院合併成為大學,壁畫無法保留,樹仁的壁畫則被校方抹去,最終只有嶺大的民女壁畫保留了下來,直到去年才被塗去。

讀大學期間,鄧建華除了擔任過編委會成員,還先後成為學生會幹事會副會長和學生會代表會主席。陳嘉琳和是他同一屆幹事會成員,八九民運發生時尚未出生的她,對六四的認知,是來自中學的中史老師和教科書。但到上了大學,她才第一次參加六四晚會,加上上莊時是六四活動的主要搞手,於是迅速地對這段歷史理解更多。

在那個年代,學生組織舉辦六四悼念活動是很正常、必然的事,「呢樣嘢係大家都有意識要去做嘅,每年都會搞。」但陳嘉琳和莊員不想只循例辦街站和展覽,「有意識做啲特別啲嘅嘢」,於是籌辦了「六四與中國民運」週,活動包括記錄片《天安門》的放映會、行為藝術工作坊和音樂會。他們還從楊牧的詩抄了一句「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用毛筆寫在橫額上,在校方幫忙下掛在大學正門的位置。

巡迴、復修、留下

不過浮雕進入校園是陳嘉琳落莊後、鄧建華成為代表會主席時才發生的事。2010年六四晚會後,浮雕和民主女神像進入了中大,之後在學聯和支聯會安排下,浮雕於同年9月起先後被送到浸大、城大、理大和港大巡迴展出,而嶺大是最後一站。

為期三個月的巡迴展出很順利,各大專院校校方都沒有反對浮雕進入校園。如今回想,鄧建華已說不出浮雕進入嶺大的確實日子,只記得浮雕最初是放置在正門入口處的有蓋通道,人們出出入入都會經過:「唔係豎起,斜斜哋平舖喺地下。」浮雕後面的學生會壁佈版,當時還用了來作維權人士展覽。

由嶺大編委出版的第93期《嶺暉》 ,記載了當時展出浮雕的情況。當中提到浮雕於巡迴展出期間,在浸大遇上颱風吹襲,因此浮雕與鑲嵌木框分離,無法再矗立;而抵達嶺大後,浮雕因日復日暴露於室外,變脆弱而開始磨損及出現裂痕。文章又引述學生說法,指曾經看到貓隻於浮雕上奔跑,並批評嶺大學生會幹事會當時僅以簡單圍欄隔離浮雕,令很多同學誤以為浮雕只是臨時擺放,不知道這是一件展品。

話雖如此,鄧建華早在巡迴的時候已經知道,大家都在心想要找一間大學,把浮雕安置下來:「講真嗰句,唔通運返美國咩。」既然嶺大是最後一站,學聯和支聯會討論過後,決定交由嶺大學生會順水推舟,與校方商討永久擺放。」

2011年4月左右,支聯會邀請了藝術家王振榮去到嶺大,為浮雕進行復修工作。另一邊廂,鄧建華以代表會主席的身份與校方溝通。他聯絡學生服務處和總務處後,校方著他交計劃書——像平時學生會舉辦活動前,寫下活動時間、地點、目的、內容等那種計劃書。這樣就可以了?鄧建華有點不可思義地點頭,對,他甚至不用和校方開會。

之後,鄧建華開始尋找校園內適合擺放浮雕的位置。他想放在露天位置,但礙於浮雕面積不細,可以選擇的牆壁不多。最終,他看中了永安廣場後一棟教學樓旁的石磚牆,得到校方同意後,由社運人士古思堯幫忙把浮雕安置上去。鄧建華承認,那個位置不算顯眼:「都冇辦法,始終最多人經過嘅位,我哋搵唔到一幅好好嘅牆。」

在鄧建華忙著安放浮雕的時候,已落莊的陳嘉琳正在台灣交流。她回港後剛好趕上浮雕的揭幕禮,便幫忙訂製了一塊金屬介紹展版,打算放在浮雕傍邊。但那塊展版來不及在揭幕禮前製成,後來更不見了,他們只好以臨時製作的白色膠展版代替,貼在浮雕旁,多年後膠版上的字亦全部褪色。

揭幕禮在2011年10月9日舉行,時任支聯會主席李卓人、副主席蔡耀昌、常委徐漢光、立法會議員何秀蘭等人都有出席。鄧建華是學生代表,揭幕禮結束後,他主動提出帶參加者到學生會會室,去看民女壁畫。

「搞咗好耐,終於搞掂啦。」對於校方在整個過程中竟如此「順攤」,鄧建華覺得有兩方面因素。一來是因為當時的大學風氣較自由,校方亦習慣了同學會「搞事」,「呢個係校園一部分嚟」;另一方面,中大民女一事令嶺大「前車可鑑」,不敢拒絕或阻止學生把浮雕送進校園:「中大都抗拒過擺民女,但都失敗嘅,咁嶺南可以點?」

所以,當時嶺大願意讓浮雕安放在校園內,「既係一種默許,亦係佢無你符」。

開拓空間

已褪色的介紹板上,描述了浮雕上呈現的六四畫面:右方是軍隊強制清場,青年王維林以血肉之軀阻擋坦克前進,表示抗議;左方是眾多軍人虐打無辜民眾,痛失子女的老人以淚水控訴當權者的殘暴;浮雕中央的民主女神像,即使被專制政權壓逼,仍然屹立在中國的土地上,象徵著「不自由,毋寧死」的堅定信念。

或者與大小和顏色有關,相比港大的國殤之柱和中大的民女像,浮雕在嶺大校園內一直顯得低調。不過,鄧建華覺得它呈現的東西最為複雜:「民女係將以前嘅民女演繹一次,國殤之柱嘅概念比較普世價值,浮雕⋯⋯我覺得係現場感。」

鄧建華承認,當時一般嶺大學生對於浮雕進入校園沒太大反應,後來不少學生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對他和部分人而言,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但不會立即令大家都雀躍起來:「你冇嘢要防守,啲人就好似慣咗啦,嗰樣嘢就會喺度㗎啦。但如果你被攻擊,就會有防守嘅意識醒咗。」

但鄧亦指,之後的每一屆學生會都很清楚這件事發生過,且不多不少會嘗試活用浮雕前的空間,例如借用那片空地舉辦校政論壇,讓多些人留意背後的浮雕,又會舉辦六四活動,在校園四處掛上橫額,並在迎新活動上,向新生播放浮雕的介紹影片。

「開拓咗個空間出嚟,後來嘅人係識得去用。」對他而言,雕塑背後不只是歷史事件,也是當時大學和學生之間、大學和社會之間互動的映照,映照了那個時代的大學空間可如何運用,可以承載甚麼。就如當時其他院校,各自有外來或自己製作的民主雕塑:「係咁啱香港嗰個時空可以做到。」

對陳嘉琳而言,浮雕和民女壁畫除了標誌了她讀書時的年代,也是她校園生活的一部分:「出出入入、搞好多嘢時都會望住佢,佢又會望住。」雖然已經找不回舊照片,但她記得畢業時有在浮雕前拍照:「如果喺嶺南要搵啲打卡位,對我嚟講就係呢啲位。」

憑弔和見證

或許因為過程太順利,鄧建華把浮雕送入校園後沒思考得太遠,也沒有危機感——他壓根兒沒想過,浮雕會有在某年某日被移除這個可能性。「冇得擺啦」的概念,是在近幾年才開始浮現的,較具體的觸發點是2019年的修復計劃。

那時是六四30週年,也是反送中爆發的一年。嶺大學生張倩盈某次途經浮雕時,發現浮雕被校方用鐵馬圍封。她上前細看,始發現浮雕的狀態已變得惡劣,石膏剝落、佈滿裂痕、木頭蛀蝕嚴重,更有白蟻在內築巢。

為免校方找藉口移除浮雕,她找來鄧建華等人一同發起浮雕修復計劃。他們由2019年年頭開始籌款,2020年開始討論復修工程。當時願意幫忙的藝術家指,最好的做法是拆下浮雕,帶出校園復修,但大家都擔心如果把浮雕拿走,難以把它再次進入嶺大:「死硬啦!」

鄧建華記得,自己當時心態上已有點著急,覺得再不復修的話,以後可能再沒機會復修。在「原地復修」和「不復修」兩個選項之間,大家都僵住了,最終還是沒有復修。

不過,他們當時只想著如果帶走浮雕,校方會阻止它回到校園,卻沒想到校方會主動把浮雕拆下。直到去年10月,已解散的支聯會收到香港大學的信件,要求移走校園內的國殤之柱,鄧建華才預見得到,遲早也要和浮雕講再見了。陳嘉琳的想法,則更接近香港人這兩年來每次遇到大事發生時的感想:「都預咗,但冇諗到咁快。」

12月23日凌晨,國殤之柱被港大圍封拆除。12月24日清晨,中大把民主女神像移走,嶺大亦把屠殺浮雕拆下,同時塗去學生會會室外的民女壁畫。嶺大發言人回覆傳媒時表示,大學重新檢視和評估校園內可能構成法律或安全風險的物品後,為保障大學社群的整體利益,已清除相關物品,或移除並妥為儲存。

那天早上,鄧建華和陳嘉琳去了法院聽審,之後一起回到嶺大。他們買了白花,在兩埲空白的牆前拍照、接受記者訪問,然後點起了蠟燭。

明明是已經是畢業了十年的「死老鬼」,但之所以要回來,他們說除了是要憑弔,也是為了見證和紀錄:「冇人紀錄講唔得,所以咪返嚟行吓、講吓呢啲嘢、接觸吓啲人。」

新的秩序

如果像港大學生會那樣,留下每年六四都洗刷國殤之柱和重漆太古橋的傳統,或許浮雕可以被更多人認識和記住。但陳嘉琳認為,每代學生都有他們理解六四的方式,而她不想創造一個儀式,並要求世世代代都要跟隨:「就好似大家都話,點解年年都要去六四晚會?」

當年和今日的時代氣氛早已不同,她覺得難以批評當時的自己或鄧建華做得不夠多:「當時咁樣紀錄嘅意義冇咁大。因為當時仲係覺得,喂六四唔止行維園,你仲做咗啲咩呢?當時嘅時代氣氛係百花齊放,宜家(嘅時代氣氛)就可能係唔好俾佢抹得咁快。個時代意義唔同咗。」

陳嘉琳始終相信,每一代人都要尋找「六四」或「悼念六四」屬於自己的意義。就像她上莊時不甘於只舉辦六四街站和展覽,是因為她想用自己的方式延續這件事,那對自己而言才是有意義:「就好似我哋覺得浮雕係我們呢一代嘅嘢。」

所以如今,當大家失去了浮雕、失去了晚會、失去了很多人和事物,她仍未喪志:「我唔係話有希望,我會覺得大家都進入咗一個新嘅秩序。既然每個generetion都有諗過如何處理六四呢件事,咁未來應該都會繼續發生。」

「人總會搵到啲窿窿罅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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