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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2 February 2022

【记者人语】 “新香港”下新闻宣告死亡 记者还能走下去么?

过去的一年多,香港传媒出现历来最大的变化。《香港电台》遭到大整顿。《苹果日报》涉违反国安法被迫结业。《立场新闻》前高层被控“串谋发布煽动刊物”,《众新闻》也因“无法安心做新闻”,宣布停运。新闻机构被搜查、公司资金被冻结、记者被控告,彷彿成为“新香港”下的“新常态”。被迫离场之后,记者还有路可走吗?记者访问了两位长于不同年代的记者,他们面对同一大时代又怎样看新闻行业的前景呢?

“我记得有位较资深的同事和我说,这裏很像 ‘兄弟帮’,大家不太计较,都是想做好新闻。”阿之这样形容《立场新闻》。

2019年年底新闻系毕业的阿之(化名),毕业后第一份工作进了《立场》。阿之称,自己不是那种“立志要做记者”的人,曾在主流媒体做过香港新闻实习,却发现记者工作似乎不太适合自己,直到爆发反修例运动的那个暑假,在港岛区一间公关公司实习的她,渐渐发现“好像活在平行时空”,开始思考自己在这场运动的身位,最终决定以“记者”身分去记录大时代,在朋友介绍之下,“机缘巧合”进了《立场》。

被问到在《立场》的点点滴滴,阿之滔滔不绝。阿之形容,《立场》自由度很大、行政架构没有阶级可言,总编和员工关係亦很密切。谈起上司锺沛权,阿之说他是个心急的人,如果记者有错,会用一些尖酸字眼直斥其错,“不过你知道他不是为了骂你而骂你,而係真的为了那件事,因为他是一个很热爱做新闻的人。”她又说,林绍桐是理性、冷静的人,会直接走到记者的位置,用心教导记者写稿要留意的地方。

《苹果日报》停运后,有舆论推测《立场》或是下一个“高危”媒体。阿之说,《苹果》的遭遇对她“冲击很大”,也感到更具体的恐惧。“当抓的是有份参与编採的人,你就会很担心自己的上司。这件事是不是迟早都会发生呢?”心知总有这天,阿之的生活自此起了变化,习惯睡前将手机设为响铃模式,她解释指,之前试过好几次,因为将手机设为静音,第二天醒来发生“大事”,却收不到上司的电话,迟了到现场採访。过了一会儿,她再补充:“是啊,就是抱着做到最后一天的心态。”

立场记者:我们好像犯了很重很重的弥天大罪

2021年12月29日,这天终于到来。

香港警方国安处动用超过200名警员,搜查《立场新闻》办公室逾4小时,检走30多箱物品,并先后拘捕7人,包括时任署理总编辑署理林绍桐、前董事锺沛权、周达智、吴霭仪、方敏生及何韵诗,以及前《苹果日报》副社长陈沛敏,指他们涉嫌“串谋发布煽动刊物”。《立场新闻》即日停运,移除网站及社交媒体所有内容,并遣散所有员工。翌日(30日),锺沛权和林绍桐被正式落案起诉,二人申请保释被拒。

阿之:“当你看到...被人拉的那天,你都会有100次的想象,或者心裏已经想象过整个情况,但当你上到法庭,你没有想象过,原来你真的会见到你两个上司坐在犯人栏后面,然后法庭书记一条一条控罪读出来,说你这间公司如何煽动、如何叛离,那一刻很震撼。你没有想象过,你一直做的事情,别人一句就可以说你犯法,好像犯了很重很重的弥天大罪。“

不安、不解、不甘,阿之对于突如其来的一切,百感交集。一夜之间,公司停运、昔日上司成为“被告”、失去记者身分被迫离场。要抚平伤口,并非短时间内可以做到。

和前同事一起“围炉”(互相陪伴),是阿之疗伤的方法。

这几个星期,阿之不用再为採访而奔波,便相约前同事到处逛逛,行山、露营、攀石、到郊区游览、耕田。儘管热闹过后,难免感到失落,但阿之说,“起码你会知道有一班人陪自己,如果一直都是自己一个,就会好‘大镬’(麻烦),因为你永远只会浸在伤口裡面。”

活得好,是为了整理好思绪,更是为了不负“牆内人”的期许。“他们都想我们过得好,’我们ok,他们就ok’。” 阿之说,“当你知道裡面的人想你过得好,你会努力做他们想你做的事。”

未来有什么打算?阿之指,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遥远,暂时未有精神积极找工作,可能会“躺平”一段时间。前路是迷茫的,但阿之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想这辈子再不会遇上这班人了....但你现在仍然很想和这班人一起工作。”

众新闻倒闭,香港记者已无处可逃

过去近两年,对新闻工作者是离散的一年。2020年因《有线新闻》大地震而集体总辞的中国组记者,以及2021年因《香港电台》“节目及人手调动”而出走的《铿锵集》记者,他们先后加盟《众》,组成“众新闻中国组”以及“众声号”,《众》也因此被业界笑称为“传媒难民营”。

有了新平台,可以继续做喜欢的事 —— 继续报道。只是好景不常,《立场》倒闭后4天,另一网媒《众新闻》也宣布会停止运作。他们又再一次失去“记者”的身分。

岑蕴华是其中一人。他在去年7月突然接到通知,毋需再为《铿锵集》提供服务,也毋需再回公司。岑蕴华指出,离开港台后,并不觉得新闻纪录片会“完全没有出路”,只是找资源变得困难,后来《众》宣布停运,他认为“很明显空间没了很多”。

传媒是花钱的行业,而製作新闻纪录片更加花钱。岑蕴华透露,如果要组成一个团队,定时定候有片出,製作费和人工计算,所需费用可以去到6位数字,平均每集约8至10万港元;就算是减省製作费,改变运作模式,也需要平均每集7至8万港元。要寻出路,岑蕴华说,除了要思考资源问题外,平台和人手也是缺一不可。

岑蕴华:“纪录片的製作费高,除了製作需要资源之外,记者都要生活,所以问题是记者走不走?当一批有经验的人流走,其实对新闻纪录片都有很大影响,不要说人走不走,首先就是找不找到人投资、继续拍,这都是一个很大问题。有没有人敢拍?各样问题加起来,前景是悲观的,也没发现有可行性。”

对大众来说,少了新闻纪录片,可能无伤大雅。岑蕴华指出,新闻纪录片有特定角色,弥补每日恆常新闻的不足,“一宗新闻谈的是防疫措施,(每日恆常新闻)讲的是防疫措施是怎样,但防疫措施背后的理念,或者科学根据,或者不同看法,较少在每日恆常新闻出现。”

当新闻失去了纪录片,岑蕴华认为会很容易流失一些角度、详细且深入的调查,更重要的,这些元素能引发更多公共讨论,甚至是促使政府回应。

资深记者: 已经没有自由去做你觉得应该要做的事情

岑蕴华1992年入行,2004年转行开设咖啡餐厅TC2,而餐厅就成为记者行家的“聚脚点,不时有记者到访,向他吐苦水。直到2018年,岑蕴华在旧同事李贤哲邀请下,以外判形式为《铿锵集》40週年製作短片,TC2于2019年倒闭后,他便一直留在《铿锵集》。1997年回归一刻、2003年7百万人上街、2019年反修例运动,岑蕴华走在新闻最前线,可以説是见证着香港时代的变迁。

岑蕴华:所有你以前掌握的所谓“经验”,或者所谓在中间游走的“智慧”,其实都不适用了。你所有的东西,都是全新游戏规则。对我来说,以前很多所谓“好难做”、“寒冬”,但你咬紧牙根都可以走下去,现在是拉近“死亡”,行错一步,你会掉下去死。

“接近死亡”,岑蕴华这样形容近两年的新闻行业。在后国安法年代,他有感採访变得越来越困难。岑蕴华说,在他那个年代,新闻工作者只需捉紧原则,关注报道是否公允持平,但后来有了国安法,记者似乎多了点顾忌。

“例如我们做《众声号》,都要顾及《众》的风险,也要顾及同事的风险,很多都是要想多点,自我规限、自我审查。”岑蕴华续指,大时代下新闻题材何其多,不过,“你已经没有自由去做你觉得应该要做的事情。”

见证已死的新闻,有意义吗?

经历《立场》一事,阿之对新闻行业未来更加灰心。“现在已经不是 ‘衰落-ING’(衰落中),是死了。” 阿之不禁问道,继续当记者,只不过是继续见证行业死后的状态,还有意义吗? “做记者就是要出去问问题,问官员解答社会大众对社会问题或政策的疑问,但现在是否还可行呢?我很质疑。”

近月,香港传统大报《明报》在其观点版新增编按,强调文章如提出批评,旨在指出错误,绝无意图煽动憎恨,其后更被亲北京媒体点名质疑,《明报》是想接过《苹果》煽动角色。这让阿之觉得,新闻行业接下来是要斗“根正苗红”。

上周六(29日),香港警务处处长萧泽颐强调,媒体的“红线”是法律条文,是否触犯煽动罪最重要的是背后的意图,如果触犯法例,就算加入声明,警方都会执法。

萧泽颐:“其实这些免责声明,我觉得没有太大意思,因为你不能说自己没有做,便是没有做,不能自我催眠或自我陶醉说自己不是这回事,而你如果真的有犯法,你做一些免责声明是没有用。”

假使世界原来不像你预期?

岑蕴华暂时未看到新闻纪录片的出路,仍在找方法破局。对前景的评估虽然悲观,但另一方面他“不想觉得这个行业已死”。无论现实多么坏,保持好心态,也许是岑蕴华自处的方法,唯有盼“过多一会儿,会有另一条路可以走远点。”

现被迫“躺平”的阿之,日后会否重拾“记者”身份?“我觉得香港没有一间传媒机构,可以做到我想做的事情。”但捨得以后不做记者吗?阿之又説,想不到除了记者以外,还能做甚么。她说,因经验问题,要用独立记者身份走下去很难,或者会考虑到法庭旁听记录,但这些都是之后的事了。

坚守还是离场,彷佛成了新闻工作者的新课题。对于仍然留下来的人,阿之想起了总编和她説过的话。

阿之:“(立场前总编)阿权和我说,最后单独对话,和我说对年轻记者的期许:‘你知道自己写的东西,这一刻写的事情,报道的故事,对于历史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纪录。你报道的价值,可能要30、40年后,人们再看,都觉得很重要。’”



记者:刘傲然 责编:温晓平  嘉远     网编:瑞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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