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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25 January 2022

生于盛世,陨于今冬

来源:
默存格物

我几乎无法读完刘学州七千字的遗书。这名15岁自杀的少年,生于盛世,殒于今冬。

直到落笔写下这些文字,我都千百倍地希望这只是一个杜撰的故事,‌‌“刘学州‌‌”只是作家创作出来的角色。鲁迅先生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刘学州‌‌”是一个典型的悲剧角色,他集齐了人世间所有的恶意对待,在这个‌‌“故事‌‌”里,‌‌“父母‌‌”、‌‌“学校‌‌”、‌‌“教师‌‌”、‌‌“人贩子‌‌”、‌‌“医生‌‌”、‌‌“媒体‌‌”、‌‌“民众‌‌”等等,都是向他砸石头的面目模糊的人。他被这些面目模糊的人围猎,直到坠下悬崖,粉身碎骨。

他的亲生‌‌“父母‌‌”遗弃他,把他卖给人贩子。养父母在他4岁时双双罹难于一次爆竹爆炸事故。他还只是一个幼儿时,就无父无母,成为孤儿。

因为孤儿的身份,他小学6年转了5次学,到哪里都同样被霸凌,被欺辱,被歧视,‌‌“学校‌‌”没有给他庇护,教师也没有给予他支持。相反,他读初中时甚至成为‌‌“教师‌‌”猥亵性侵的受害者。

他生活的村庄,有至少七八名孩子是被人贩子贩卖来的,而且人贩子在村庄里似乎还受到‌‌“民众‌‌”的拥戴。他的养姥姥因为曝光了人贩子的事情,还与其他亲戚闹得不可开交。

他的亲生‌‌“父母‌‌”卖他收了几千块,他的养父母买他付了两万七,中间的差价被人贩子,以及拉皮条的‌‌“医生‌‌”瓜分了。

他努力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然而他们都嫌他影响了自己的生活,生母甚至将他微信拉黑。

无奈,他求助网络,把自己的苦恼和困扰倾诉出来。殊不料‌‌“媒体‌‌”仅仅采访片面之词就报道,他成为媒体报道中漫天要价、勒索生父母的‌‌“白眼狼‌‌”。接着,他就遭到连篇累牍的网暴,‌‌“民众‌‌”各种难听的、恶毒的言语暴力向他倾盆灌注。

他在遗书中给自己唯一的标签是‌‌“坚强‌‌”,他表达自己是‌‌“一个努力发光的人‌‌”。他越是努力,越是坚强,那些面目模糊的各种角色,就越是像僵尸围城一样把他拼命往下拽,往下拽,直到陨殁。

如果他没有那么坚强,没有那么渴望发光,他可能不会遭此噩运,而是籍籍无名、跌跌撞撞过完艰难的一生。

自杀前,他仍惦记着照顾自己的养姥姥姥爷,把微薄的积蓄捐给石家庄孤儿院。如果这真的是一个故事,《被嫌弃的刘学州的一生》,他的墓碑上或许像川尻松子一样,‌‌“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可是,刘学州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少年,他的遭遇、命途就是这个时代真真切切的写照。

亲生父母遗弃他,把他卖给人贩子,没有受到任何法律制约,甚至连良心的不安也看不出来。这就是真实的世道。有多少无良的父母遗弃孩子而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有多少?

医院的医生勾结人贩子,整个村子里七八名儿童像他一样是被人贩子卖过来的,人贩子甚至受到村民的拥戴和保护。这就是真实的世道。有多少类似的村庄、医院?有多少勾结人贩子作奸犯科的医生?有多少以贩卖儿童为业的人贩子迄今仍逍遥法外?

他在一间又一间的学校遭受霸凌、羞辱和歧视,学校没有给他提供庇护和支持。他遭受一名无良教师的猥亵性侵,后者至今逍遥法外。这就是真实的世道。有多少儿童在校园遭受霸凌、羞辱和歧视?有多少儿童、青少年学生遭受过无良教师的猥亵、性侵?而又有多少施害者未受任何惩罚?

他被媒体片面之词的报道所伤害,年轻的记者甚至没有接受过专业新闻素养的基本训练,至少从采访报道刘学州的媒体记者身上看不出来。这就是真实的世道。有几家媒体能够招募到具备专业新闻素养的合格记者?我们的社会除了歌功颂德、猎奇炒作的媒体人外还剩多少能独立采访、深度调查的专业记者?

那些网络上匿名的‌‌“网民‌‌”,一窝蜂地向每一个他们假想的‌‌“目标对象‌‌”倾注言语暴力和咄咄逼人的恶意,几乎没有任何风险。这就是真实的世道。在呼啸而过的网暴狂欢中到底有多少真相被淹没?多少无辜的人被伤害?

去谴责他的父母很容易,谴责无良的医生、教师、人贩子,谴责媒体、网络暴民都很容易。然后呢?然后呢?因为刘学州自杀而被曝光的这些人,亲生父母、无良医生、禽兽教师、劣质记者、恶毒网民都必然受到压力,甚至被新一轮网暴,甚至被追究,被处罚。其他遗弃买卖婴儿的亲生父母呢?其他没有被曝光出来勾结人贩子的无良医生呢?其他猥亵性侵过学生的禽兽教师呢?滥用媒体公器的其他劣质记者呢?……

我注意到有关部门已经行动起来,警方正在调查刘学州被买卖一事。我相信教育部门也在摸底调查被控猥亵性侵是否属实。刘学州已矣,他已经无法知道也无法感受到这个盛世迟到的‌‌“善意‌‌”。

被伤害,被侮辱,被遗弃的,难道只有一个刘学州?问题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多少像刘学州一样艰难跋涉而看不到希望、一次次濒临绝望的命途中的底层青少年。我们甚至连数据都看不到。没有一个媒体在/敢调查、搜集这一类有助我们了解真相的数据;学界也没有一个被资助的‌‌“课题‌‌”在/能研究这些攸关民众福祉的真问题。‌‌“刘学州‌‌”就像是划过暗黑夜空的一颗流星,霎那间噪声四起,很快又复归沉寂。一周后,一个月后,‌‌“刘学州‌‌”也就真的只是一个新闻故事,一个只存在于互联网的依稀淡漠的‌‌“故事‌‌”。

一九一八年四月,鲁迅在《狂人日记》最后一节写到: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恍若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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