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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19 December 2021

【特寫】美麗新選舉 這一天香港人怎樣過?

鑽研香港選舉多年的政治學者蔡子強、馬嶽,連同學生陳雋文近日合著新書《特區選舉:制度與投票行為》,對香港歷年的立法會選舉有這樣的一句描述:「選民的基礎在 2020 年前都變化不大。」

但隨著 2021 年政府「完善」選舉制度,一切都已改變。

今天,香港的選舉政治進入全新階段,有人對「完善制度」抱有懷疑,或覺得已經無票可投,視投票日只是尋常的一天;亦有人一如既往到票站投票,投選認為可以「幫香港好」的候選人。

香港上演「美麗新選舉」這一天,香港人怎樣過?

還投票的老人:一盡市民責任

08:45 長洲某票站外

一大清早的長洲市集,一如平日般熱鬧,有人正以飛快步伐趕往搭船,有人剛到街市買餸一抽二掕,有人在路上遇上相熟街坊興高采烈的打牙骹,茶餐廳內外也聚滿前來吃早餐的街坊食客。

是日在鄰近碼頭的海傍路,多了兩個建制派街站,以大幅橫額和旗幟為選舉拉票,其中一個街站,還開著個大喇叭,重複地進行廣播:「我係民建聯譚耀宗,今日係選舉投票日,二號候選人陳學鋒,選—情—告—急……」

長洲以前屬新界西,「完善」選制後變成港島西選區,選前區內的宣傳橫額,跟市區一樣鋪天蓋地,當中,以民建聯陳學鋒的聲勢最浩大,橫額以外,大小店舖都貼有他的宣傳海報,至於新民黨葉劉淑儀,宣傳海報偶然在街角出現,自稱「獨立民主派」的區議員方龍飛則近乎不見蹤影。

是日只有民建聯和新民黨擺設街站,前者相對人強馬壯,七、八名義工不停向路上街坊呼籲:「記得飲完茶去投票」、「記得投票,唔係坐咗喺張麻雀檯就唔記得」;有街坊回以「投左!」,亦有向義工豎起拇指,說,「你哋辦事,我放心!」


 「我不是別人叫我來投票的,是自發前來的。」銀髮街坊榮叔步出票站向記者說,他早有心水候選人,「但唔講得的。」

榮叔說,這票站就在他附近,不用搭船搭車,早上晨運過後,便騎單車過來投票,「兩分鐘也不用」。

投票後,榮叔有感而發,「今年投票的人少了,不再像往年那樣排長龍。」投票率明顯較以往低,他卻視投票是「一盡市民責任」,說越多人投票越好,反映市民關心社會,「現在的人好似無咁關心咁。」他語調失望,事實上,榮叔早天曾致電子女着他們去投票,但個個都說要返工,「好忙咁,叫唔郁。」

問榮叔,今屆入閘的候選人,跟往屆有不同嗎?他不致可否,只說:「揀自己喜歡的便可,你認為做到事情,幫到香港人便可。」那怎樣幫到香港人?「唔知點講。」他再想了想,說近年又疫症,又有示威和遊行,社會好混亂,「『幫到香港人』,可能就是不要那麼多事。 香港繁榮穩定。」說罷,他便騎上單車,吃早餐去。

曾政治冷感的中年人:回歸消極心態

11:45  乘客眾多的港鐵車站

自稱政治立場屬「非建制」的阿賢是個七十後,今早利用免費乘車優惠,跟家人到了一個離家很遠的元朗,遠的程度就是,「一個人單程車費已經超過二十蚊,兩個人,來回都接近一百蚊。」

他發現,跟他想法類似的香港人很多,多得逼爆車廂,「去到朗屏見到對面月台有人上唔到車。」不過他和家人不是要郊遊,「昨天心血來潮已去行咗好耐山」,這天,他們是要前往一間渴望光顧已久的餐廳,沒料到達餐廳未開,於是又去排隊吃另一間。

「食完飯,不知會匿喺屋企好,定係繼續用乘車優惠走來走去,或者去視察下究竟有幾多人坐地鐵,幾多人巴士。」

阿賢形容自己是個「回歸時剛成年,對選舉累積料二十多年看法」的普通市民,對於今屆選舉,他坦言經過慎重考慮,才決定不去投票。

「第一下反應,會跟好多人一樣,係唔會去投㗎啦,因心目中真正的選舉已經冇咗。」隨後,他沉澱下來,想到今次有些候選人,其實也未嘗不可接受,「譬如田北辰或潘焯鴻,可能有機會令議會有多一點另類聲音。」

他眼中,田北辰在這幾年努力建立形象,並非「純粹親建制」,說話也非一式一樣;至於潘焯鴻,阿賢說他跟建制派立場不同,亦會建基於自己有的知識表達看法。

「這一類人,如果在我的選區, 我會諗一諗, 當然我諗完之後,我都係唔會去投票。」

他認為原因有兩個層面,第一個比較簡單,就是現任特首不會聽取議員意見。「還記得 2019 年時候,林鄭在立法會, 就算建制派問問題, 她都『夭心夭肺』,如是,立法會在一個不聽意見的特首下,其實發揮唔到任何作用,日後有 90 個議員也沒有作用。」
 
第二個層面是一個長期被人質疑的問題,「基本上一個行政主導的議會,即使讓議員投票,亦好難反對政府的意向,後來泛民會搞拉布,透過呢啲程序先可以阻止一啲法案發生,當其時已經係咁樣,現在更加沒有制衡作用。」

說到這裡,阿賢總結一句,「現在就算有田北辰和潘焯鴻那一類候選人出現,議會也不會有太大價值, 我的一票亦不太有價值。」

阿賢坦言,自己以往的投票意慾不強,非不關心政治,只是理想中的選舉,一直跟現實有着落差,「當時覺得,回歸之後的立法會,其實是一個好假的選舉,因為功能組別的出現, 制度上不再由選民去選擇, 所以無做一個登記,就算登記之後,亦唔係好積極去諗投票,投邊個, 冇話好想去投票。」

他說,直至上兩三屆選舉,心態才有轉變,原因是覺得「沒希望都盡量去做」,他猶記得,那時投票會比較策略性,通常是待到傍晚,查看大概的投票率,然後出發去票站。「諗點樣擺票,可以讓一些 marginal 的人入去。」

而到今天,阿賢估計自己的心態可能已回歸早年的消極心態,甚至更悲觀。「我和家人辯論,四年後,八年後,主張在議會寸土必爭的人,會否走返出來呢?到時,可能我投票的心態也許再有改變。」

對選舉抱過希望的人:不投票,因不想當沒事發生

18:30 家中做冬

「曾經,我很相信選舉,相信議會可以帶來改變。」Jess 說,過往她的投票意向很高,不管有多忙錄,或者票站大排長龍,她也堅持投票,「不過,今個投票日,對我來說,只是尋常的一個星期天。」

她是日的節目排得密密麻麻,早上參與一個四公里長跑賽事,下午要外勤工作,傍晚家裡提早做冬,一家人聚首一堂吃餃子,她半揶揄地說:「全日響應了特首說法 — 『政府施政好,就不用去投票。』」

她說這樣做,是因為太過失望,「投票這一個動作,今天會令我很難受。」

Jess 形容自己曾經對選票抱有希望,例如 2016 年換屆選舉,傘運後大家都在擔心制度改變,但她當時仍信任政府、信任議會,所以積極爭取權益,「那時認為,如果有足夠的代議士進入議會,有可能可以阻止一些惡法的通過;或者,政府亦不會太過亂來,仍可協商。」

她說,當時有見很多選舉論壇,都變成候選人之間互相指罵,欠理性討論,於是曾與一些團體舉辦討論會,邀請候選人出席討論議題,認真思考他們的政綱、入到議會將會怎做,而不是說了算。「記得當時新界西的朱凱廸還是藉藉無名,後來他在論壇上談及對城鄉共融的看法,也講得好好,漸漸多了人明白他的想法,後來他更成為票王。」

那時 Jess 還加入一個義工組織,每逢周末落區擺街站,向街坊講解為何投票、什麼是投票權利,並呼籲市民登記做選民。她說,一些基層地區如深水埗或石硤尾,不少街坊沒有上網,或不懂得填寫登記表格,他們便盡力給予協助,「這些街坊三九唔識七,會願意聽你講,也願意去填表。」

她說,當時整個社會充滿希望,她亦期待議會再進步,覺得有機會透過議會帶來改革,令社會變得更好。

不過,整個香港,已今非昔比。

Jess 曾經和朋友討論,今屆應否投票,對方說,投票某程度上仍存在意義,但她無法認同,「當你見到很多人仍在獄中,如果參投票,就像當作沒有事發生過一樣,而且,我也不會相信,這些候選人會去協助在囚的人,那些人連『警暴』兩個字也不敢講,這種情況,投票也不會帶來改變。」

研究選舉的學者:追求公平選舉,有時亦未達理想

21:30  地點不詳

「每屆的投票日,去到大約九點,就是選舉評論員最忙碌的時候。」政治學者陳雋文說。

過去幾次立法會和區議會選舉,他都會協助蔡子強到電視台進行即時的選舉分析,「最緊張是做 instinct response,做完廣告要comment,只有幾分鐘時間,要很快整理資料出來,以及不能錯。」

蔡子強在日前宣佈淡出選舉分析的工作,有關今屆選舉的相關訪問,都已推卻,陳雋文是他的拍檔兼助手,亦是相關研究的後起之秀,他對記者這次的訪問邀請,亦表明有見時局之變化,不便為今屆選舉作評論分析;至於『選舉這一天會做什麼』,亦不便回答。

因為他擔心,無論怎樣說,亦會觸及紅線,會被指有影響選舉投票之嫌。

所以他只能交代,往屆今日他正忙着的事情。「其實,事前已要作很多資料搜集。」譬如,查看選民登記冊、選舉劃界、候選人名單;也要搜集不同候選人的宣傳單張,了解他們的政綱、核實他們的背景資料,例如屬於甚麼政治光譜、年齡,前者如果候選人表明是獨立,也要核實一下,他們有沒有政黨背景支持;後者則由於有時候選人不公開年齡,可能不想讓人覺得他們太老,找張看上五十多歲的相做單張,實質他們可能已六、七十歲。

而到當晚,陳雋文的主要工作,就是要分析各個票站的投票率,比較當屆跟過往幾屆的選舉有沒有明顯變化,「過往經驗立法會的結果很遲才出,多數會參考各傳媒的『報數』,同時也會參考港大民調,從而進行分析。」

事實上,全港票站多達五百多個,當中涉及大量票站的數據,幸而傳媒會在指標性的票站「報數」,「例如太古城或屋邨,base on 什麼社區階層,或跟據過往紀錄,會有即時判斷趨勢是如何。如黃埔和美孚的中產泛民支持者多,按票站報數的百分比估算實票,再比對過往立法會或區議會,在同一區情況,可評估候選人的勝算。」

他尤其對上一屆印象深刻,「以往泛民建制,你猜到誰一定會勝出,你只是猜最後一兩個是誰。」至上一屆,卻有一批本土派冒起,他們的模式較接近社民連,較激進,目標是年輕選民;還有另一批新人如羅冠聰、朱凱廸、劉小麗,「他們之前沒參選過,當時較難判斷票是如何流動。加上當時有好多人好夜才去投票,去到最後建制泛民也不是很有把握夠票入局,那年的變數很大。」他道來津津樂道。

他回想當年修讀中大的政治與行政學系,是抱有一個理想,認為政治是資源分配過程,議會選舉理應是一個方法處理這問題,「選舉決定你政治權力多寡,從而決定資源分配。出來的結果,more or less 是市民想要的。自己投身這份工作,希望追求公平選舉…

「…但有時亦不能達到理想。」


記者|蕭曉華
插畫|Ken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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