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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25 November 2020

二大爷:接受常识有多难?

1830年,已经62岁的京城名医王清任自感时日无多,鼓起勇气把一生行医心得写成了《医林改错》一书,出版后没有多久,王清任就去世。

他在去世前已经预见到这本书给自己带来的声誉风险,所以专门在序言中说:"其中当有不实不尽之处,后人倘遇机会,亲见肺腑,精查增补,抑又幸矣!"这本在如今看来稀松平常,在当时却可谓惊世骇俗的医书,正如王清任自己所料,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同行恶评铺天盖地。当时的京城杏林责备《医林改错》越改越错,错上加错,甚至是一种流毒。骂他"不自量"、"不仁",是"狂徒"。

那么王清任到底说了啥?

其实很简单,他在书中第一次质疑了中医的肺腑之说,而是加上了自己绘制的几十幅《亲见改正脏腑图》。

大家都知道传统中医困于礼教、逝者为大,从来不学解剖,被奉为圭臬的《黄帝内经》也是语焉不详、错漏百出。说来说去都是气血、经络、寒热、阴虚之类莫名其妙的笼统词汇。古代大部分中医一辈子也不知道人体有哪些器官、在何部位、有何功能。

王清任从20岁开始就悬壶济世,但在实践的过程中,他发现古代各种医书中关于人体器官的记述自相矛盾、玄而又玄,没有一本是基于实际观察、解剖得出的。他感慨地说:"著书不明脏腑,岂不是痴人说梦,治病不明脏腑,何异于盲子夜行!"所以很早开始了对人体结构的观察研究。

王清任30岁时,在河北滦州行医,时值瘟疫大流行,小儿病亡特别多,皆弃尸乱葬岗,野狗撕咬,内脏外露。王清任不避危险,连续10天去观察尸体,发现与古书所描绘的脏腑图形有不符之处。此后他在奉天和北京又多次去刑场偷偷观察刑尸及其内脏,向刽子手了解人脏腑结构。他还是第一个解剖家畜的中医。

诸如大脑才是人的思维器官和核心中枢这种常识,也是从王清任这里发端的。

正是有了这些实践积累,他才痛感古代医书误人,专门手绘了《亲见改正脏腑图》,说明人体内脏形状、位置。但可想而知,他这种科学实证精神在当时的同行看来无异于离经叛道,有辱杏林,攻击他"教人于胔骼堆中、杀人场上学医道",以至他于不能在行业立足。他晚年只能寄居于朋友家中,在自己死前才敢把自己42年行医所获写成《医林改错》。

在当时封闭的中国发现常识不容易,在科学已经昌明的西方同样不容易。与王清任同时代的匈牙利医生伊格纳兹·塞麦尔维斯(Ignaz Semmelweis)为了术前洗手这样的常识还送了自己的性命。

 在19世纪中期,细菌学还没有发展起来,西方医学界认为疾病是通过有毒的雾气传播的,是一种叫'瘴气'的有害微粒被锁在里面。所以医院普遍不重视环境卫生,甚至可以说是极其恶劣。医生也绝少会洗手或者清洁医疗用具,而手术室基本上和屠宰场一样肮脏不堪。

因为术后感染的高死亡率,那时候的医院也被人称作"DeathHouse"(死亡之屋)。

塞麦尔维斯最初在维也纳总医院妇产科工作。当时妇女产后易得所谓的"产褥热"(其实就是细菌感染),死亡率很高,一直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细心的他在工作中注意到,由男医生管理的产房和由女助产士管理的产房,产妇死亡率竟然存在很大的差别。经过他的细致统计,在1847年里每1000次接生当中,男医生操作造成死亡的个案是98.4宗;女助产士则只有36.2宗死亡。这种差异,一直被认为是男医生在处理病人时"手法粗糙"。

但塞麦尔维斯在仔细研究了男、女医生的接生流程后发现,男医生往往手术一台接一台,根本不洗手;而女助产士讲求整洁,一般都会洗手。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塞麦尔维斯在产科增设氯化石灰消毒溶液,要求医生每次接生前必须用此洗手。经过这个程序后,到1848年,无论是男女医生看管的产房,每1000宗接生的死亡率直线下降到12.7个。这个小小的洗手步骤,拯救了无数的母亲的生命。

尽管实效说明了一切,但是塞麦尔维斯得到的结果却是被医院解聘!因为在医院看来,医生需要洗手消毒这个说法,等于是间接指证了之前产妇死亡率高企不下是医院的责任,这简直跟自曝家丑、自动背锅是一个性质。

失业的塞麦尔维斯被迫回到了祖国匈牙利。在布达佩斯一所小医院里,以无薪的形式担任产房的名誉医生。在这里他用同样的方法解决了"产褥热"肆虐的问题,但却依然得不到认可!1861年,塞麦尔维斯将自己研究产褥热的成果以观察报告的形式出版。

但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细菌学,也不清楚交叉感染的本质,塞麦尔维斯无法为自己的发现提供理论上的支持。所以那些已经习惯了不洗手的医生同行认为,他这是哗众取宠,沽名钓誉,是对同行有意的羞辱,所以极力排挤他。在激烈的对撞之下,孤独的塞麦尔维斯竟然被当做神经病于1865年被关进了疯人院。

绝望的塞麦尔维斯后来试图逃跑,结果被看守施以毒打, 最终死于被打伤后的严重感染,年仅47岁。直到他死之后的十几年,细菌学发展起来后,医学界才慢慢接受了他的发现,使用杀菌剂洗手直到1880年代终于成为产房的惯例。

王清任之后数十年,他的《医林改错》成为第一本被翻译到欧洲的中国医学著作,在国内也一版再版。虽然他的认知仍有很多缺陷,但仍被《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肯定为中国近代的最有影响的中医。梁启超也盛赞王清任是"诚中国医界极大胆的革命";而塞麦尔维斯身后也获得了迟来的肯定,他所著的《产褥热的病原、实质和预防》一书被誉为"科学史上最有说服力、最具革命性的作品之一",布达佩斯最著名的医科大学,都他的名字来命名。2020年3月20日,Google首页以洗手标准步骤的动画向他致敬。

人体结构、洗手防菌这样的常识今天看来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但仅仅是一百多年以前,即便在先驱们提出实证的情况下,依然如此难以为大众甚至专业菁英所理解和接受,要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

今天读者诸君看我的文章,其实也是在阅读一些常识。很多人此前未必知道,即便现在知道可能也未必接受(比如关于中医的观点)。所以你可以体会,在知识结构、逻辑思维形成定势的环境中,接受常识有多难。它未必有多么石破天惊,但固化的大脑仍然会拒之门外。

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努力去做追逐常识的人。如果没有那样的境界,至少,我们要能够理解和宽容身边可能出现的王清任和塞麦尔维斯。这才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真正的希望所在。

2020/11/19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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