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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31 May 2020

【香港的傷痕】直播赫見親友被捕 再吃不下肉的和理非女生

「我覺得個個香港人都有(創傷後遺症),係多定少嘅啫。」

在整個訪問系列中,記者對這句說話的印象最深刻。嚴格來說,創傷後遺症指一個人在受到驚嚇後,有某些東西「固定」(fixate)在腦海,甚至影響身體超過一個月;若以此作標準,受訪者的說法大概不太準確,但她的意思大概是:在香港,我們無可避免、或多或少會因為這場抗爭,出現心理或精神創傷。

時至今日,抗爭氣氛轉淡,衝突次數減少。皮外傷結痂了,看不見的傷口又能隨時間徹底癒合嗎?在《國歌法》和「港版國安法」殺到之前,獨媒記者訪問了抗爭者、被捕者親友和心理學家,談他們如何在亂世中面對創傷。

* * * 

(獨媒特約報導)記者和W(化名)相約在餐廳,她甫坐下來就說要點餐,只是她不吃肉——自從有親人和朋友被捕,她疑似出現創傷後遺症,其後身體變差,再也吃不下任何肉類。

她不願談太多親人被捕的詳情,總之她是在某天上班途中接到電話,才知道某個親人被捕了;至於朋友被捕的事,她是在直播中得知的。那時,她先是在電視屏幕上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被數名警察捉住、雙手被反挷在背後;鏡頭一轉,她認得更多人了,其中兩人舉高雙手、跪在地上,表情尚算坦然;還有一名趴在地上的示威者被警員用膝蓋壓住,表情痛苦,半張臉都是血跡。

他們都是W讀書時認識的朋友。她當下第一個反應,是緊瞪著屏幕、仔細察看他們的傷勢;然後,她開始聯絡朋友的家人、找律師、確認他們被送去的警署地點……回想起來,她覺得當時自己尚算冷靜,腦海裡只想著要逐一處理的事。當然,她並不是完全沒有感覺:「會好嬲,跟住好無奈,又好心痛……因為自己要做嘅嘢都做曬,你已經冇野可以做,即使留守(警署)門口,你都冇辦法見到佢哋。」

擔心、不信任和幻覺:會唔會佢哋受咗委屈,但唔肯同我講?

她向公司請了一星期假期,直至看到朋友保釋出來、外表無大礙後,她才鬆了一口氣。但回家後,她開始感到不對勁。每當電話響起或收到短訊,她會不自主的感到害怕;雖然知道朋友和親人已經保釋出來,她仍不斷幻想他們被殘酷對待的畫面;每當看到Telegram channel「被捕人士關注組」裡的資訊,她會心跳加速、手震、頭痛和作嘔,然後把勉強吃下肚的飯菜通通吐出來。

她的生活變得一團糟:「嗰段時間完全唔知自己做緊咩,個腦塞住曬,一諗到被捕者,包括唔認識嘅人受傷嘅畫面,(眼淚)就停唔到⋯⋯」

她說,哭不單是因為擔心朋友前途,還帶著不信任:「我唔相信佢哋講嘅嘢⋯⋯·佢哋話自己冇被暴力對待,會唔會佢哋喺(警署)入面受咗委屈,但唔肯同我講?」「我會嬲自己,點解我唔係現場,如果我喺現場……呃,可能我都做唔到啲咩,但起碼我可以陪住佢,好過咩都唔知。」

後來她索性把手機交給男朋友保管,拒絕接收有關抗爭的資訊。但每當有衝突發生,她還是控制不了自己,跑到街上用公共電話致電給親人和朋友:「你喺邊?做緊咩?你唔好出去,千祈唔好出去喎!」

從未打算求助:當大家都有問題,自己就唔係問題

話說回來,W雖形容自己是「和理非」,但遊行、「shopping」等抗爭活動,她幾乎從不缺席。她也曾不止一次目睹身邊有人被警察撲倒,或被警棍扑傷,卻從未為此感到害怕:「拉咪拉,我身上咩都冇!」直至她親友被捕,她才意識到「被捕」帶來的恐懼有多大——連一句訊息、一段新聞,也能讓她心驚膽戰。

她曾問身邊的人,看直播時會否心跳加速和手震;聽到別人回答「唓,我間唔中都係咁架啦!」,她才覺得安心:「大家都有問題嘅時候,自己就唔係問題。」她沒有向專業人直尋求情緒支援:「因為大家都係面對緊一個非正常嘅情況,咁就以一個非正常嘅心態處理件事。」

W也記得某次和被捕親人之間的對話。「我問佢:『你驚唔驚?』佢話唔驚,跟住我好老實咁答佢:『我好撚驚』。跟住佢話:『唉,驚乜撚啊,都係咁架啦,我(被告暴動)算好輕擎咋嘛,唔洗驚咖喎!』」

「我都唔知我問佢驚咩⋯⋯」W雙眼有點紅,然後不住失笑:「我諗係問佢驚唔驚所有嘢。」她告訴親人,自己一直感到很內疚,結果親人反過來安慰她,都唔關你事,係我自己決定。


提早離場兼變「散水撚」:唔想家人經歷嗰種無助

事隔近半年,W的PTSD徵狀幾乎已完全消失,但偶爾打開Telegram的「被捕人士關注組」時,她內心還是會「緊一緊」。疫情下的抗爭減少,有抗爭的日子她會出去,但很早離開;現在的她終於懂得害怕了,怕眼前發生衝突時自己會承受不住,也怕自己被捕為他人帶來麻煩。

「我覺得我被人拉唔緊要,但我諗到我家人要面對我面對過嘅嘢,我就……」,她語塞了。
「你唔想佢哋好似你咁?」
「係,我唔想佢哋好似我咁,經歷我嗰種無助。」

「我變咗做散水撚。」她補充時不禁失笑:「會同三唔識七嘅人講『散啦散啦』,變成最乞人憎嘅人。」

時至今日,她已不再相信抗爭者能得到公平的司法對待,「被捕」和「定罪」早已在她腦海裡劃上等號來。「我哋大家都希望打得甩,但你知宜家唔係所有罪,都唔係證據就搞掂到架啦……」

自言天性樂觀的她經歷了這一年,終究變得悲觀:「我相信會有光復嘅一日,但宜家覺得前境唔太樂觀……以前覺得,我可能會喺有生之年見到,宜家未必會咁諗。」



記者:陳世浩、梁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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