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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24 April 2020

三十萬字新書談北京,陳冠中:思考中共極權下的歷史和記憶

出生於上海,成長在香港,現居於北京的文化人,陳冠中屈指一算,累計在北京居住已經 21 年,比成年之後在香港生活的日子還長。人在香港,他寫香港,以《淺水灣》(舊稱《太陽膏的夢》)、《什麼都沒有發生》和《金都茶餐廳》三篇短篇小說合輯成《香港三部曲》一書;人在北京,他就嘗試寫中國,三部長篇著作《盛世》、《裸命》和《建豐二年》,又組成「新中國三部曲」。寫過香港,寫過中國,陳冠中在瘟疫中交出新作,開宗明義寫腳下的北京。

陳冠中說,早在十多年前、寫《盛世》前後,已經很想寫一本「北京小說」,細說北京在地各個面相,但線索繁雜、信息量和跨度都較大,所以拖到完成《建豐二年》之後方才下筆。如書末的註腳,《北京零公里》收筆於 2019 年6 月初,他亦不諱言,日子恰好是「天安門六四慘案的三十周年之際」。

《盛世》一書提及中國人集體遺忘的傾向,已經引起不少讀者聯想到六四;而今次《北京零公里》主角更是死於天安門槍彈之下的高中學生。不免令人感到作者是否有心有意,在三十周年之際重提六四的舊事,但陳冠中強調六四「不是唯一要記憶、要書寫的心結」。不過,要說中國,講中共,諸多歷史大事之中,他認為「六四是繞不過去的」。回想當年,他身在香港目擊北京屠城,雖然個人思想早已成型,但對廣場上的學生,以及鄧小平最終對北京市民的血腥鎮壓,感受很深,情感上「仍然是忘記不了的」。

《北京零公里》是一本以北京為主題的小說。天安門在北京,說北京就不可能不提到天安門,以及其血色的過去。陳冠中解釋,北京歷史悠久,「包括六四,不限於六四」;而它的前世今生「少不了毛,不止於毛」。就像北京天安門廣場正陽門前,設有一面寫有「中國公路零公里」的標誌。現實中,「零公里」是國家中心所在,這裡曾經聚集人民的廣場,至今還矗立着毛澤東的紀念堂、天安門城樓也懸著毛澤東的巨幅畫像。在毛與人民之間,陳冠中寫成三十萬字的新作,借一個城市的歷史,說一個政權之下人們的記憶與遺忘。


在真相快被湮沒的時代 復蘇局部歷史

沿襲《建豐二年》的「烏有史」風格,陳冠中認為華文小說脫胎自史著,深受歷史書寫影響,所以今次也不例外,以「仿歷史」的筆觸展開故事。他追溯北京的歷史,上溯到宋元時代。讀史的觀察所得,他認為北京作為燕疆重鎮和歷代政治中心,「從來腥風血雨」。說《北京零公里》的烏有史內容儼如「殺戮史」,陳冠中並不否認,甚至視之為「在皇朝史框架外,看待北京歷史的一個進路」,繼而「借談歷史上的北京,兼且思考一下在這個中共極權統治的現下,歷史和記憶如何可能」。

全書分成三章,取用華文古籍篇卷章回分類,並借藏佛教持戒修行「密、內、外」三式共存的概念,命名為「內篇」、「外篇」、「秘篇」。三個部分各自獨立成章,暗地呼應,而且全部都參考不同文學著作寫成。

以「內篇」為例,陳冠中曾暫名為「城祭」,取自王軍析述北京城建築史的《城記》。他形容,這部分於屬推想小說(speculative fiction)的類型,書寫一個又正常又怪異的「超自然」另類空間,但同時書寫北京古今的「歷史」。他以死於六四槍彈的虛構人物「余亞芒」為主角,在名為「活貨哪吒城」的異度空間,孜孜不倦地重組歷史,尋探學問何價。此節尤見作者的考據功力,例如一整頁的文革北京某中學受害者名單都是輯自大陸文革研究者的攢集紀錄。他承認受篇幅之限,或會掛一漏萬。作為寫小說的人,他坦言掌握所有史實是不可能的任務,但「想在真相快被湮沒的時代,無望之餘,盡一己之力用敘事體復蘇局部歷史」。

「外篇」改以微信格式寫成,陳冠中曾私下命名為「凶年食客」,源自旅法華文詩人李金髮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一本象徵主義詩集的書名。他解釋,模擬網絡文章是因為「微信在華文世界是重要的信息平台」,而在這次瘟疫之前,微信群組和朋友圈很多信息都是跟飲食有關,大量「曬」吃的圖片。他認為,論食的安全系數高,不像談論政治,題材皆大歡喜,是 1992 年鄧小平南巡後持續一整個時代的風尚。此部分以余亞芒之兄余思芒為主角,通過講飲講食的小品文,反映陳冠中所知一些同代人「從憤青變為吃貨,頹吃頹喝」的狀態。

尾綴的「秘篇」,文體一再改變,轉以「學術論文」格式,探討毛澤東遺體保存的佚事。陳冠中一度將這部分暫名為「毛 3.0」,呼應美國著名小說家德里羅(Don Delillo)的《毛二世》(Mao II),以未來的維度作科幻寫作。故事完結於新的當權者上場之後,毛澤東遺體守護者被殺害,遺體最終火化。遺體所在的四合院夷為平地,灌入水泥,交到發展商之手。問陳冠中「權力互相吞噬」是他對歷史的看法嗎?他坦言「—言難盡」,三十萬字小說不宜作簡單總結,讀者還是得自行翻閱 400 多頁的巨著,查看究竟。


紀念香港人在北京的一場緣份

上文「劇透」雖然連連,但想必陳冠中並不介意。他說,今次不欲撰寫荷里活電影那樣「有頭有尾『完整』的故事」。全書章節之間並不對稱,蓄意雜沓不工整。三篇各有平行空間,關係似有似無,重點在於故事都緊扣著政治中心——北京零公里地段。讀者在字裡行間尋找箇中關係,形成各自的小說脈絡。部分情節即使曝光,也不影響讀者翻書閱讀的樂趣。

《北京零公里》可以去到甚麼讀者的手呢?自《盛世》以來,陳冠中諷刺中國社會的小說,雖然寫在中國,卻無法在中國出版發行,今次《北京零公里》亦然。記者問:寫成在北京、關於北京的書,卻沒法在北京出版發行,你會覺得諷刺嗎?

「除了自己的文本之外,一個寫作者能控制甚麼?世上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太多了。」陳冠中說。就像新書在香港台灣發行之際,身在北京的他因為疫情無法出行,發佈會被迫取消,訪問也只能隔空進行。世界變數太多,可以控制的事情太少。一個作者可以在自己虛構世界中主宰一切,現實中他不敢輕言新書要曉人甚麼大義,僅在北京累加居住的時間快要超過成年後在香港的日子之際,視新作為「記念一個香港人與北京這個地方的一場緣份」。


文/黎家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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