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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2 March 2020

呦呦鹿鸣|一场浩浩荡荡的药物冒险

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稚童试大锅。今天注意到一个文件:







这个文件,差点让我丧失了表达能力。

什么是大锅药?大锅药就是用几十种上百种药草放在一起煮出来的药汤。

一个个健康的孩子,没有病,为什么要吃药?还是无差别吃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用于预防和治疗新型冠状病毒的特效药(如果有,早就通告全国了)。这么几十种上百种药放在一起熬煮,到底会产生什么副作用,谁去做过试验?谁有安全性报告?即便是中国的老话,也说“是药三分毒”不是吗?医生开药,上面往往都写着“儿童慎用”不是吗?比如这次大锅药药方中可见的柴胡、苏叶,都是肝肾代谢负担很重要的药。但是,现在,市政府、教体局就可以下令要求所有学生,包括3-6岁的幼儿园孩子, 都要喝,还必须上传喝药照片供核查。

药方必须是执业医生才能开,现在,对所有的孩子,统一喝药。我就想知道,哪个医生胆子这么肥壮? 我看到《现代预防医学》2008年有一篇论文,介绍说,2005年6月份,为预防水痘,昆明市禄劝县某小学组织服用“大锅药”,服药后,全校224名学生、2名教师及5名学生家长产生不良反应,并有1名学生死亡。死者是一位12岁的五年级学生,喝药两个半小时之后就头痛、头昏、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等,而后很快昏迷,经抢救无效死亡。事后,云南省药监所对药方中的15 味原药和剩余药渣进行检验, 结果均符合国家药典标准。即便从中医角度来看,这大锅药也只能算是15 味中药的混合物, 药单全无中医处方应有的君(主)、臣(次)、佐(随)、使(从)之分。



大锅药,一般来自一些边疆乡村寨子,因为没有现代医学知识,也缺乏现代医疗条件,乡民们就把山上的各种草药都摘回来了,放一锅煮了,不管生了什么病,都吃这个。在过去,这种淳朴的、混合的自我疗愈方法,可以理解为没有办法下的一场药物冒险。类似于神农尝百草,洋溢着一种可敬的原始实验精神。

但是,现在是什么时代了?难道不是2020年了吗?

地方领导可以分为四种。第一种是思想力强、执行力强,这种领导最好——在正确的道路上以合适的步伐前进;第二种是思想力强、执行力弱,这种领导次之——会有清谈倾向,但害处不大;第三种是思想力弱、执行力弱,这种领导又次之——自己看不明白,领了任务也容易贻误战机;第四种是思想力弱、执行力强,这种领导最糟糕也最可怕——脑袋里一片浆糊,但是,因为超强的执行力,往往一次次地把团队带到坑里去,甚至,没有坑自己也挖一个坑来跳。

这个地方的市政府、教育体育局就是第四种。一顿操作猛如虎,几十上百种药一顿乱喝,让辖区所有健康的孩子们来一场浩浩荡荡的原始时代药物冒险!

同样令人担忧的是,如果把大锅药当作心理神符,折腾完大锅药之后, 正常的、繁难的现代防疫工作就不重视了。

很多人说,大锅药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是中医,不容质疑。这是一个混淆概念的说法,大锅药顶多是古代医疗试验过程中早期原始状态的产物,不能算中医。因为它简陋到连一个小孩子都能想到,甚至没有使用上古代中国医学的阴阳五行理论。至于“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未必都是好,跳大神也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以前据说也可以驱邪治病,怎么就不用呢?尿桶也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怎么现在家家要装抽水马桶呢?

与古代医学相对应的是现代医学,现代医学里,药物需要经过双盲实验的考验,因为科学要求能实证、符合逻辑,要求消除主观偏差;同时,医生也要求严密的职业资格考试,因为现代医学非常精细,对伦理和标准有严格要求,对医生需要筛选和淘汰。

我们这几十年,人均寿命为什么提高了这么多?很大一方面因为现代医学的进步,而不是古代医学的运用。如果我们一边享受着现代医学带来的健康和长寿,一边沉浸在古老原始的药物冒险中不可自拔……

前两天,我介绍了前甘肃卫生厅厅长刘维忠先生在甘肃组织“打通任督二脉”的先进事迹,拥有310万微博粉丝的刘厅长在这次疫情中提出了两大方案(微博我都截图了):第一个方案是放鞭炮驱除新冠病毒,理由——鞭炮可以消毒,鞭炮属火,火克金,金代表肺;第二个方案是实行中医为主、西医为辅的治疗原则,每个社区派一个中医,强力推动大锅熬中药分发到户。

我一直以为刘厅长只是自己说说。毕竟,粉丝再多,“鞭炮战新冠”也不值一驳,而每个社区熬大锅药这种做法,从形式上来说,更接近于当年大炼钢铁,是对我国改革开放几十年所建立的现代工业体系、服务体系一次赤裸裸的否定。万万没想到,不仅刘厅长“鞭炮战新冠”被广为传播,“大锅药”也得到一些地方政府呼应。现在,就差刘厅长早年提倡的猪蹄汤还没有得到大规模拥护了,因为猪蹄似乎涨价幅度还比较正常。(刘厅长宣称猪蹄汤对艾滋病、肿瘤、尘肺病等有疗效,早年得外号“猪蹄厅长”)

我们应当鼓励中医多发挥作用,非常时期,尤其需要众志成城。但是,我们鼓励的是真正济世救民的医者,而不是鼓励一些违反常识的人抬着一面大旗混淆视听,不是鼓励泛起沉渣、鸡犬不宁。这些“高级黑”大行其道,又是谁的幸与不幸呢?

2月5日,科技部启动了应急攻关项目“瑞德西韦治疗2019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研究”,项目需要入组761例患者,采用随机、双盲、安慰剂对照方法展开。但是,如今,这个项目招募病人仍面临困难。因试验资源有限,许多希望不大的项目也在抢。世界卫生组织联合专家考察组组长Bruce Aylward博士在中国考察之后说:“应该有优先次重”,“中国争取来的这一段宝贵时间要用好。”“目前只有一种药可能有效,就是瑞德西韦。我们需要开始优先那些可能帮助我们更快挽救生命的研究项目。”

我在中国临床试验注册中心查询,在已注册的 278个新冠病毒研究项目里,中药项目很多,比如血必净(中药注射液)、连花清瘟、太极拳,健身气功养肺方,以及豆浆。因此,我提出,姑且不说世卫组织专家这么不客气的结论是否正确,我们能否对他的话多给予一些响应,对瑞德西韦这个科技部应急项目多匹配一些条件来验证它的效果呢?结果,很多读者就喷我是“洋人的狗腿子”,有一位还比较理性的读者质问说:“你为苍生说人话?那你告诉我,瑞德西韦哪里能买到?我一个老百姓该怎么保护自己的生命?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很显然,我们讨论的仅仅是瑞德西韦项目的试验进程,而不是宣布这个药的效果,但是偏偏有人就要提这样听起来正气凛然的问题。瑞德西韦即便将来被证明有效,也是针对重症患者的,为什么一个健康的人,要购买瑞德西韦?难道不是有病了让医生开吗?

前段时间,因为研究所和媒体一场双簧,双黄连一夜脱销。闹出一个大笑话:一群健康的人跑去药店买药。试问,如果感染了,难道不是国家免费救治吗?买这个药有什么用?倒是河南郑州有一位大妈,疫情期间天天守在家里,就那个晚上出去抢购双黄连,唉,感染了。江苏连云港一位男子,出现症状了,不去医院,在家里自行服用双黄连口服液,结果,加重了,还是送医院。这真是只有电影编剧才敢写的剧情。

其实,这些事情,我觉得也没问题。相信大锅药,有病选择大锅药而不是医院,也是每个人的自由。对不对?但是,我们不要利用手里的权力,去强迫别人家健健康康的孩子吃不明不白的大锅药,好吗?甚至,我对猪蹄汤治疗艾滋病、肿瘤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猪蹄汤也喝不死人,起码也有一些蛋白质,可是,你要用药毒害孩子,就不能忍。

荒诞还在继续。昨天深夜,这个文件可能被某些重要人物看到了,今天早上,3月2日,临沧市教育体育局发表公告,表示“深表歉意、深刻检讨”,“已要求各县(区)教育体育局、市直各学校立即停止执行原发通知。”“并要求各级各类学校必须坚持自愿服用原则,学校与卫健部门要密切配合,指导师生科学服用‘大锅药’。”

这不是还要大家服用吗?这算哪门子的“深刻检讨”?让健康孩子服用大锅药本身就不科学,哪有什么“科学服用”?又,做出决定的是市政府,现在推出一个教育体育局来“检讨”,有何诚意,有何力度?

这场浩浩荡荡的药物冒险,仍在继续。

很多年前,弃医从文的鲁迅,创作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就用尽了力气喊道:“救救孩子”。(“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作用!你们也会吃尽。”“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很多年后,今天,这句话仍未过时。

写到这里,不免为迅哥儿不值。如果鲁迅当初不弃医从文,而是擦亮“大清帝国官宦之后、归国报效医学专家”的金字招牌,开发一款“神医周树人”牌大锅药,立项推广,恐怕早就成了一代巨富。又何至于一生苦哈哈地码字,东躲西藏,忍受千夫所指,最后还“我一个也不宽恕”,使命未达,含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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