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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14 February 2020

星期日文學‧亡國感:古典香港,香港古典,遺民們的《宋臺秋唱》

【明報專訊】編按:每逢家國巨變,或天災人禍,或政權更迭,有人坐以觀望,有人逃竄四散,但總難免心蕩神搖,感慨無限。清末民初之際,一批忠於舊時代的南方士人,為避翻天覆地的改革,從此隱逸,不再望北。然而改朝換代之哀思,勾起清遺民對當年落難南方的宋帝的共鳴,因此互相酬唱之餘,又到香港宋王臺弔念,遂有遺民的詩集《宋臺秋唱》誕生,是流離者對所寄之處和家國興亡的真情紀錄。

丙辰年(一九一六)九月十七,陳伯陶(真逸)邀集旅港的廣東清朝遺民張學華(闇公)、賴際熙(煥文)、汪兆鏞(清溪漁隱)、蘇澤東(選樓)等十餘人,到九龍城宋王臺祀宋末遺民趙秋曉生辰。各人藉以詩詞紀念先賢,憑弔宋末史蹟,並懷緬清室,抒發黍離之悲;其後又邀約粵港兩地遺民互相唱和;得詩詞百多篇,由蘇澤東編輯曰《宋臺秋唱》。羅香林稱此為香港文學之第三期,視其為隱逸派人士之懷古作品,並指出此集使「香港中國文學之懷古詩篇,遂躋於高峰矣」。

陳伯陶(一八五五至一九三○),字子礪,晚號九龍真逸,廣東東莞人。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進士,以一甲第三名授翰林院編修,後官至江寧提學使並兩署江寧布政使,一九一一年移居香港。蘇澤東(一八五八至一九二七),字選樓,廣東東莞人,清末諸生。兩人在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後不認同民國政府,仍忠於清室,遂與其他遺民,以香港為隱逸避地。蘇澤東於民國六年(一九一七)編成《宋臺秋唱》,此集有粵東編譯公司本及陳伯陶「聚德堂叢書本」。一九七九年,潘小磐等將「聚德堂叢書本」及陳步墀《繡詩樓叢書》第二十一種《宋臺集》複印合刊,本文將依此本為準。


陳伯陶:《宋臺秋唱》的中心

《宋臺秋唱》的作者群共計三十四人,除了小部分在作品註明籍貫、姓名及別署三項外,大多只有別署而無名字。潘小磐經過考證,查出了大部分作者的姓名及籍貫,但「永恆」及「遯谷」二人的姓名及籍貫仍然未明。陳伯陶是丙辰年秋天拜祭趙秋曉的召集人,也是此詩詞集的靈魂人物。全集上中下卷、序及附錄(不計趙秋曉作品)共有詩詞文一百一十篇(組),陳伯陶的作品在卷上佔三、卷中佔四、卷下佔十九、附錄佔一,合共二十七篇(組),為收錄作品最多者。其他作者詩文也大多為應和陳伯陶而作。本集的編者蘇澤東的作品有十五篇,僅次於陳伯陶,其作品不少是應陳伯陶而作,例如,卷上《九月十七,宋趙秋曉先生生日,九龍真逸集同人於宋王臺下設像拜之,賦此紀盛》,卷下《過九龍城訪真逸山居》、《寓公以滬上漫成見寄次和並呈真逸》、《次答》、《題真逸瓜廬次淵明移居韻》、《丁巳春陪闇公過真逸瓜廬作》等。從作者籍貫的角度來分析,大多來自珠江三角洲一帶。其中與陳伯陶一樣來自東莞的有十五人,佔了接近一半;其餘番禺八人、香山四人、南海二人、順德一人、增城一人、東安一人、末明二人。由此可見陳伯陶在此詩文集中的地位,也反映了他是香港清末遺民的領袖。

《宋臺秋唱》共上中下三卷。卷上共三十篇(組),主要收錄丙辰秋祭祀趙秋曉的有關詩詞;卷中共二十六篇(組),以陳伯陶所發掘的宋王臺、九龍城的宋末史蹟為主要題材,各人加以吟詠;卷下共五十篇(組),則為遺民們的生活交往之作。另外尚有附錄,載有陳伯陶的《與寓公書》、黃瀚華(薌池)的跋,還有摘自陳伯陶《宋東莞遺民錄》中有關趙秋曉的傳記、《生朝觴客即席用韻.原注九月十七》一詩和《及賀新郎.壽陳新綠》《又.生朝新綠用前韻見贈再依調答之》兩詞。


卷上:祭祀趙秋曉為主

卷上前十八首可分為詩、詞兩組,詩組次(編按:次即次韻,依原作韻腳的用字和次序唱和,是最嚴格的詩詞唱和方式)趙秋曉《生朝觴客》詩韻;詞組則次趙秋曉《賀新郎.壽陳新綠》詞韻。前詩句句押韻,韻腳為下平聲六麻韻:槎、遐、霞、茶、家、加、牙、花、瓜、車、華、賒。陳伯陶二首、吳道鎔(永晦)一首、張學華一首、汪兆鏞一首、何鼎元(玉銘)二首、凌鶴書(孟徵)一首、趙祉皆(吉菴)一首、趙九疇(叔範)一首、趙宗敏(勵吾)一首,三趙皆為趙秋曉後人。後詞押入聲韻,分別是一屋:菊、屋、腹、福、六、竹、谷;及二沃:玉、綠、局、曲、足。陳伯陶二首、吳道鎔一首、張學華一首、黃衍昌(椒升)二首、黃佛頤(慈博)一首。

陳伯陶在他的四首次韻詩詞後有一後記,交代了當時祭祀趙秋曉的因由:「丙辰秋,余輯《宋東莞遺民錄》成,萸節忽過,桂輪漸缺,同人乃於宋王臺下、官富場邊,爇棧香斟桂酒。蠔山馬柱,肆昌黎之筵;甘菊黃精,擷東坡之圃。相與拜秋曉先生生日,並祀諸隱君之靈。於時,園花綻金,山葉染赤,龍湫曉澈,鯉門不波。因和秋曉詩詞四章。按神絃肅靈鑒,雖續貂可笑,庶附驥益彰。」

卷上餘下十三篇(組)詩詞也環繞祭祀趙秋曉一事,但沒有次韻趙的詩詞。從詩題中也隱約可以推測他們有否出席該次雅集,例如蘇澤東題《九月十七,宋趙秋曉先生生日,九龍真逸集同人於宋王臺下,設像拜之,賦此紀盛》,可見他是其中一個出席者。其他有些應該沒有出席,而是事後應邀唱和,例如丁仁長(潛客)詩題《丙辰秋旅港,為真逸校東官(莞)宋遺民錄,既里旋,真逸以祀秋曉先生生日詩見示,索和,賦此卻寄》;又張其淦(寓公)兩詩題《九龍真逸寄示所著東莞遺民錄、勝朝粵東遺民錄,索序,又寄丙辰九月十七日祀趙秋曉先生生日,並祀偕隱諸公詩詞四篇屬和,因賦長歌奉寄》及《選樓成自輓詩索和,久未報命,今又示九月十七日偕九龍山人拜趙秋曉先生生日詩,作此卻寄》,可見皆是應陳伯陶及蘇澤東的邀請而應和,如果他們是其中出席者,自當直接賦詩,無待陳蘇二人寄來作品後才應和。


卷中:吟詠九龍城宋末史蹟

卷中篇首有陳伯陶《宋王臺懷古》的序,指出九龍古稱官富場,「其地東南有小山,瀕海上有巨石,刻曰『宋王臺』」。陳考證諸書:宋末景炎年間,元兵追捕帝昰、帝昺,二王曾駐蹕於此。他更清楚指出,「至元十五年四月,端宗(帝昰)崩於碙州(原註:即今大嶼山),帝昺立。六月遷厓山,不再至茲地」。即是說避地九龍時,在位的是帝昰,當帝昺即位後,已離開了官富場(九龍)。他引《一統志》稱「宋行宮三十餘所,可考者四,其一為官富場」。他又指出「宋王」是舊稱,應正名為「宋皇」。

陳伯陶在《宋行宮遺瓦歌並序》中稱宋王臺東面有「二王殿村」,是宋末景炎行宮舊址。農民在耕作時「往往得古瓦,色赭黝,堅如石」。他指出宋軍「兵勢頗振」之時,曾「繕治宮室,為久駐計」。但後來兵敗,亡於厓山。他曾獲一瓦,故「歌以紀之」。

陳伯陶又考究,「宋王臺之北有楊太妃女晉國公主墓」,據「《新安縣志》稱,公主溺死鑄金身以葬,故俗呼金夫人墓」。他說:「十年前,碑址尚存,近因牧師築教堂於上,遺蹟堙滅矣。」

陳伯陶又在《楊侯王廟迎神送神曲》前交代了楊侯王的身世,稱其為帝昰母楊太妃之弟楊亮節。「亮節脫二王於險,又輔政,則生封侯,死封王」,故稱「侯王」。陳伯陶推斷,楊亮節至元十三年四月護宋主至官富場(九龍),「疑亮節道病卒,葬於斯土。土人哀之立廟以祀」。

經過陳伯陶在卷前的四篇序文,交代了宋王臺、宋行宮遺址、晉國公主墓及侯王廟的史蹟,皆與宋末昰昺二帝逃亡、忠臣義士救國的史蹟有關。眾遺老因藉這些史蹟各自吟詠,抒發亡國之悲。除陳伯陶吟詠各史蹟外,黃佛頤也分別吟詠了《宋王臺》、《景炎行宮》、《晉國公主墓》、《楊亮節廟》各一首;而吳道鎔的《癸丑秋日偕九龍真逸、張闇公,伍跫公、賴智公遊龍山,訪宋季遺蹟感賦》一組四首七絕詩,也吟詠了宋王臺、二王村、宋行宮瓦及金夫人墓。計全卷詠宋王臺者有十八首,是眾史蹟中最多;詠宋行宮有五首;詠侯王廟有四首;詠晉國公主墓也有四首。


卷下:遺民們的生活與情懷

卷下共五十篇(組),收錄陳伯陶詩文最多。其他人的詩作,也大多是與陳的應和之作。主題大致抒發「辛亥國變」之後,遺民們的隱逸情懷、對時局的不滿、懷念清室、表達懷才不遇之感,也透露了遺民之間的生活和交往等。以下舉例作一些說明:

陳伯陶在《登九龍城放歌》一詩中,以鯉魚門與其所居地九龍城起興——「鯉魚風緊鮫人泣,鯉魚門開巨鯨入。飛雲蓋海駕轟濤,直拍九龍城下濕。九龍之山高插天,九龍城與山勾連。」再詠及九龍寨「清時置戍防海賊」,但是海賊未平,夷人患亟,邊臣視此地為「雞肋」,棄之而不感可惜!再北望神州,「墮地弓髯萬人哭,城邊野老長苦飢」,他也無奈地在港作「寓公」,那時局「內蛇外蛇鬭未已」,他只能感嘆:「橫流滄海吾安歸?」

又如《大風雨欲渡海訪智公不果》一詩,陳伯陶記一次未能過海探智公(賴際熙)的情景。當時賴居港島,與陳維港相隔,交通不便,唯一的渡輪一遇風雨便須停駛,兩岸隔絕。他「侵晨出門去」,當時「雨氣來濛濛,海鳥各奔避」,最後只能回家「抱膝坐」。形象地交代了當時在港遺民們的一些交往細節。

在這些詩作中,隱逸情懷與懷才不遇的心境是常見的。例如梁樹勳《讀過九龍山居諸作有感次韻寫懷寄呈》第二首中有句云:「霧氣沉沉白晝昏,三年久不出怡園(原註:家園名怡園,自辛亥東歸,家居三載)。四時常醉雞豚社,十畝閒居碌碡村。空有素心懷故國,愧無綿力致中原。愛尋勝境廬同結,車馬門稀合避喧。」交代了辛亥之後,三年賦閒在家,有志難伸,只能效法陶淵明過着隱逸的生活。又如黃瀚華《冬日過真逸瓜廬》,感嘆「中原干戈尚未歇,毒霧一窩鬱蛇蠍」。他只能無奈地「徘徊官富對夕陽,共訪遺民尋斷碣」。並且說服自己「世外滄桑何足論,此中便是神仙窟」。

至於蘇澤東的《過九龍城訪真逸山居》,詩前有一序交代陳伯陶的心境:「真逸於國變後隱居九龍山中,不聞世事。徵書屢下,出岫無心,饒有伯鸞高致。」詩中也歌頌陳不屑出仕民國的心態:「清流恥作出山泉。」另方面仍然表達對清室的哀思與懷念:「悵望故宮禾黍遍,青衫和淚灑蠻煙。」


塑造香港為中原道統繼承者

有關陳伯陶對於九龍城宋末史蹟的考證,學界每都質疑。最早將宋末史事與九龍城聯繫起來的,是德國人歐德理(Ernest John Eitel)於一八九五年出版的《歐洲在中國:從起初至一八八二年的香港歷史》一書。據鍾寶賢的考證,歐氏的依據是晚明筆記《崖山志》,而此書本為野史集成,可信成疑。陳伯陶在此基礎上加以發揮,考證中又每多臆測。但不論史蹟真實性如何,陳伯陶對宋史建構的意義實不在於古,而在於今。「辛亥國變」,清室傾覆,陳伯陶等遺民誓不仕民國而避地英殖民地的香港。在此遠離中原的邊陲之地,懷故國黍離之悲,需先接通華夏正統,把這邊陲荒外納入正史之中。所以宋史不宋史並非重點,重點在於建構遺民們的避地合理性。正如高嘉謙在《遺民、邊疆與現代性》一書中說:「九龍和宋王臺的歷史脈絡的重建,在《宋臺秋唱》找到抒情的氛圍和南宋想像。香港不再是傳統避地,而是延續中原政治道統的一個南方坐標。」這才是《宋臺秋唱》及陳伯陶建構九龍城宋末歷史的意義。




文//陳仁啟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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