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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1 February 2020

鑽研中國傳染病史的中研院學者:武漢肺炎,中國民族主義的再次重災

 1月29日,武漢肺炎全球感染人數已超過2003年SARS。災難不斷重演,且愈演愈烈,出版兩本中國傳染病禁書的人類學者劉紹華,點出真正問題所在。

    「矢口否認、疫情爆發、被迫承認、強迫且大規模隔離、污名恐慌比傳染病蔓延得還要迅速、民生規劃缺乏、醫務人員被推到第一線卻無政策做後盾、眾人恐懼憤怒。」

這是中研院醫療人類學家劉紹華筆下,中國面對愛滋病、麻風病的歷程,與近期爆發的武漢肺炎的新聞對比,一字不差。

鑽研1949年後中國的傳染病防疫,著有《我的涼山兄弟:毒品、愛滋與流動青年》、《麻風醫生與巨變中國》,前者在中國出版後遭禁,後者無法出版,劉紹華悲觀預言:

武漢疫情經過慌亂暴力但有些效果的隔離防疫手段,而終漸消退後,一切又回到矢口否認如常的日常生活狀態,遺忘歷史、禁絕歷史……。(看更多:武漢肺炎:「中國特色處理手段」與英國鼠疫「烈士村」往事)

唯一可能留下的只是對地區「他者」的污名,如河南與愛滋、涼山與毒品、武漢與肺炎,但至於那裡的人為何身陷困境與如何擺脫困境,卻未受檢討。

災區之外的人不關心這些,被污名的「他者」可能也只想著以否認與掩飾來擺脫污名,而不是挑戰污名的根本原因,與治理的冷漠無能。

接受《天下雜誌》訪問時,她不掩飾她的氣憤與無奈。因為只要中國不公開資訊,不面對歷史徹底檢討,中國、全世界,包括鄰居台灣,都得繼續面對中國新興疫病的災難。以下為專訪紀要:

問:看見武漢肺炎的情勢發展,作為研究1949年中國傳染病的人類學者,你為什麼生氣?

答:我做了這麼久的研究,一直都很氣。因為看得太清楚了,不會有任何改善,因為愛國的政治問題,中國不願意檢討,也不准人家檢討教訓。

這樣的結果。沒發生事情時,就是一片歌舞昇平的樣子。一旦發生事情,一定就是重災難。我們長期做研究的人,可以預見會發生什麼事情,但就是狗吠火車一樣,沒什麼用。

問:為什麼做傳染病研究,會對面對歷史這麼有感?

答:當我做麻風問題時,我對歷史的無奈達到最高點。因為,我第一線訪談到的真實歷史,全部不會被看見。我出版麻風病的書時,中國官方新版的書也差不多同一時候出來,但兩邊寫的歷史完全不一樣。而只要研究完麻風病,大概中國在防疫上的重大問題都看光了。
沒有真相的麻風病官方歷史

麻風病是1949年後,中國在防疫上沒有中斷過的重大傳染病,即使文革時期也一樣。它不像其他傳染病,大規模投入都是一段一段的。麻風病在一些偏遠地區至今也還沒有根絕。所以你看懂麻風的問題,中國傳染病防治的問題就清楚了。(看更多:港大警告:武漢肺炎延燒到5月  小心不發燒、不咳嗽的「隱形病人」)

問:所以,從麻風病防治看到的問題,這次武漢肺炎也看到嗎?

答:太多了。我就說兩個。

第一個是醫療人員。這些醫療人員就被直接丟在前線,只因為他們本來就在那裡(當地醫院),然後大量病人湧進來。那些官員什麼補給也沒有給,也沒有出來坐鎮。平常這些醫生,怎麼罩得住這些人啊。

你看這些病患,先不要批判文不文明。當病患已經絕望時,他拔下醫生的口罩、防護衣,他說,你憑什麼穿這個,我要你跟我一樣。這些畫面、這些說法,當初在麻風醫生身上也都一樣。

    我們該問的是,是誰把這些醫生丟到前線,單打獨鬥,去面對一群沒有藥物、後繼資源、沒有希望的一群病人呢?整個防疫怎麼可能是個體的事情,它絕對是整個社會,整個國家要去搭配。

台灣也做過蠢事,SARS時和平醫院封院,才會有醫生跳窗逃跑。但在中國,這樣的現象一直存在,而且消息是封鎖的。在麻風防疫的時候,他就是用隔離的方法,強迫醫生去做這些事情。你說,這些醫生能跑嗎?在那個情境下,醫生會被眾人打死。我光看到大陸這些醫護人員,我就替他們難受。
隔離的背後心態:外面的人沒死就好

第二個,就是隔離。中國諸多官員面對傳染病,動不動就隔離,幻想裡面的人死光了,就不會有事。麻風病那時也是,不用隔離也隔離,不須長期隔離也長期隔離。愛滋病也是,當初河南的官員認為,愛滋病那些病人死光了,愛滋就不會傳染。我到涼山時,當地官員是講一樣的話,他們覺得最好隔離起來就不用管他了,反正外面的人沒死就好。(看更多:「我該怎麼辦?」 武漢封城下的外國人)

這一次,武漢已經有這麼多人往外跑,還是隔離,但沒有用啊。一個現在這麼有錢、網路這麼發達、科技這麼進步的中國,為什麼還是採取相同的落伍措施呢?因為就是沒有記取教訓嘛。沒有記取教訓,哪會有正確的防疫資訊。所有涉及的相關人士,哪會知道該怎麼做?

    隔離的目的不應是為了孤立人,讓他自生自滅。如果隔離是為了照料病人,那些官員不出來坐鎮指揮嗎?不趕快調度物資嗎?我相信他們打起仗來都會比防疫有效率,物資會送不進去嗎?我覺得中國官員長期以來的心態,關注的都不是生病的人,而是那個沒有生病的世界。

更難受的是,這樣的心態僅僅是官方嗎?我覺得,不只。一個對於疫病防治沒有歷史感,不去檢討對於疫病所造成的污名、所造成的社會傷害,從來不去檢討的社會,怎麼可能去反省自己可能也是共犯結構?

當他不去反省,如果自己不是深陷困境的人,他怎麼會覺得自己在做錯事?如果這個社會繼續沒有歷史感,是不可能累積防疫教訓的。
民族主義的面子問題

至於為什麼不面對,最關鍵的問題,用大白話講就是民族主義或愛國主義的「面子」問題,用政治術語來講就是中國面對心中之痛的「帝國」或「外侮」時的「主體性」問題。

防疫的成功、失敗、手段、消音或選擇性榮耀,都因中國反帝反美的主體性心態主導,以致眾人主動或被動地配合國家面子而隱匿醜聞、批評外界質疑、因人廢言、犧牲個人成就集體形象。

問:妳做麻風病研究,為何最後會轉來中國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結論?

答:做中國研究最根本的問題,大概繞不過的就是民族主義。許多政治學者認為,中國研究的共通命題是政權問題,但我認為政權問題只是結果。如果不是民族主義的悲情,這樣的政權也不會爆發,也不能一直被鞏固下來。(看更多:武漢肺炎「最後窗口期」 學者:現在不行動,一切都太遲了)

如果我要講一個文化性的東西,讓這個東西長長久久,那就是民族主義。如果你要總結中國最顯著的現象,就是愛國主義。

問:中國的愛國主義,單純是因為輿論、思想被控制所造成的嗎?

答:不是,不只是。中國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不能單用政治來解釋,它很複雜。

中國的面子問題,跟中國的家族主義、鄉土主義也都有關,它一直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這是一個漫長的文化慣習,只是最終成為政治治理很重要的一個手段。

不是政治讓中國人愛面子,而是政治把「愛面子」這個特質,套上愛國,然後更加激化所謂面子的問題。

所以,中國即使已經進入戰後了,中國人骨子裡,還是把外國人當帝國。因此要是使用外國的思想,就等於是用帝國主義的思想來檢視它,它就會很生氣。

中國的面子問題,有家族、鄉土主義當基礎,加上歷史的困境、貧窮、屈辱,就是中國共產黨起家的歷史,共產黨用這個來操作外侮,進行自己內部的社會主義實驗。所以,面子問題已經被政權操弄得更加複雜,已經變成雞生蛋、蛋生雞了。

問:提到愛國主義,兩天前,封城的5天武漢人,開窗唱義勇軍進行曲。結果大陸官方媒體勸阻說不要唱,否則飛沫會亂飛。從外人看,覺得很不可思議。

答:我看到這個,我是痛。對於不了解中國脈絡的人而言,會覺得超級荒謬;但了解中國的脈絡來講,我就是替他們心疼,就是心疼,荒謬都已經是太簡單的描述了。

在台灣或其他地方,如果有宗教信仰,無助時你就去求神。神是可以凝聚大家的共同象徵。但中國人沒有辦法,他們沒有宗教自由,當你連宗教都沒有,就只剩下這種精神武器。就像是義和團式民族主義的精神戰勝法。
中國不可能沒有新傳染病,重點在記取教訓

可是這是一塊擁有很龐大人群的土地,什麼氣候、文化、飲食習慣都有,你說要它不生傳染病也是強人所難。它一定會有傳染病。重點是如果不能從傳染疫病記取教訓,它自己會很慘,也會讓它的鄰居很慘。(看更多:中國官方認證,武漢肺炎已知人傳人:在台灣的你應該要多擔心?)

我難受的就是這一點。你會看到中國不斷地重複,重複的情節還是一模一樣,只是換個病,換個地方。但官方的情節、民眾的反應、生病的人的痛苦、困境、一個地方留下的污名標籤,就都一模一樣。

    歐洲的疾病史,最嚴重的時候,也是歐洲急速都市化的時候。所以,要中國這個國家疫病不再起,完全不可能。重點不是要求它不要再有疫病,關鍵是要能夠改善它的防疫措施,記取歷史教訓。全世界都要陪伴著它把防疫系統做起來。

問:可能鬆動嗎?可能放下面子嗎?

答:如果它允許訊息開放,允許檢討歷史,所有的社會都會改變。但它會何時會達到合理的理想,我無法算命。我只知道,歷史都一樣,不論哪個社會,只有經歷透明檢討,才可能不重蹈覆轍。這是歷史的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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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凱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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