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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25 December 2019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從地緣政治思考香港——沒有基礎的樂觀,才會導致沒有基礎的悲觀

【明報專訊】李家翹和蔡俊威是研究香港的學者(「星期日生活」的讀者朋友應該不會陌生;而在今個星期的訪問之後,兩位還會繼續談更多香港法治,密切留意),二人合寫的論文剛剛在台灣學術期刊《思與言》發表,題為「政治的法律化:冷戰時期香港的地緣政治處境及其法治的鞏固」。題目很長,但不要因為題目很長而給嚇走,論文一點都不難讀,而且好看。

他們寫的是香港法治的起源,在研究中所問的問題是:為什麼「法治」、這個今時今日我們視之為當然的香港核心價值,會在沒有民主伴隨的情况下在香港出現?是英國人佛心來着、所以將最好的都賜給香港?但如果英國人如此偉大,為何沒有同時建立民主、讓香港人在九七前就當家作主?如果不是英國人的慷慨讓香港建立法治,又是什麼原因令香港擁有健全的法治制度?

Nelson和阿威的論文,解答了上述一連串的問題,而他們解答問題所採用的視角和框架,就是論文題目中所寫着的「香港的地緣政治處境」。所謂地緣政治(geopolitics)處境,必須回到上世紀冷戰時候,香港身處特殊到不能再特殊的政治環境之中,直接面對包括英國、中共、台灣(國民黨)和美國等或遠或近的不同政治勢力,香港變成各國政治力量競技相爭的場地。就在這種特殊處境中,香港在主動或被動的情况下,產生了很多不同的政治結果,法治制度的建立與落實是其中之一。

以地緣政治思考香港,將很多我們一般人所篤信的神話說法一一拆穿,並且為許多我們一直以來都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還原了歷史場景,揭發了一切都不是純粹偶然發生的必然結果。

然而,香港人是功利計算的,知道很多事情的歷史脈絡有何用處?地緣政治對現在政治氣候下的香港,又有什麼啟發?


長久以來的常識 不止是常識

然:你們在多年來研究香港政治、香港問題時,都以「地緣政治」這個獨特的角度切入,是怎樣開始呢?源起是什麼?

李:長久以來,我們都自以為對香港很認識,實際上根本不懂這城市,往往只流於一些口號、理想化的想像。「法治」是最好的例子,一想起法治,就覺得是殖民年代英國為了香港好而建立,法治就是司法獨立、檢控獨立……一連串的口號。事實呢?法治是否這樣一回事呢?

不止是法治,從幾年前開始,在我和阿威的一些研究中,我們要反思長久以來對香港的一些理解、一些common sense。希望可以回歸到一些有歷史基礎的理解,那才是真正了解香港。很多時候,我們其實並不認識香港,當我們現在、尤其佔中之後,常去思考「香港何去何從」這問題時,我們連基本的養分、對香港的基礎知識(歷史、社會發展)都缺乏。當我們去構思香港將來的時候,沒法不去問:香港如何走到今日。

具體來說,香港如何變成今日的香港,包括法治如何建立、為何香港會倚賴東江水等問題,我們一定要回到當時的處境、當時的context,才能得到答案。

蔡:地緣政治是一個方式、一個工具,去理解一個問題。這工具不是唯一的辦法去切入,但在研究很多香港今時今日的問題時,我們發現這個角度的切入很有用,跟傳統的看法很不一樣,帶來了不同的結果和更全面的說法。傳統的看法會側重於單一方面的立場,無論是中方抑或英方所書寫的香港歷史,都失去香港本身的位置。

然:那麼簡單來說,什麼是地緣政治的角度?這種角度的獨特之處是什麼?

李:地緣政治角度思考香港,是一種客觀的陳述。我們有很清楚的意識,香港在冷戰時期,身處在兩大陣營的意識形態角力之中。所以西方對香港有自己一套的理解(然而西方之中,美英本身又再有不同論述和考量),然後中共也有截然不同的理解。在這些各方的理解之中,永遠是意識形態大於事實,是價值取向多於實際情况。

利用地緣政治的角度,是要將整個棋局之下的所有玩家(players)全部鋪排出來,無論是中共、美國、英國以至蘇聯,這些國家勢力在同一時間如何看待香港,從而得出一個客觀的畫面。一直以來,我們對香港的陳述都是政治立場先行,即使是今天擁護(pro-)法治的人,對法治也沒有事實基礎的理解。

蔡:其實就是回到當時的歷史脈絡(context)之中,找回事實。就像香港的供水,我們要知道,不是突然之間有東江水走出來給我們去倚賴。我們理解一件事的發展是很線性的,但線性背後,每個階段仍然有很多當時的背景、盤算和考慮。而最恐怖之處,是將線性背後的歷史抽走,一切只剩下結果。

李:那是很teleological、很目的論的說法,一切都是必然的發展。這是危險的線性發展。

然:所以這正正是學術研究的根本,就像Nelson對東江水的研究,關注的重點從來不是香港倚賴東江水這個現實的好與壞,甚至可以說,使用東江水的好與壞跟研究是沒有關係的。重點是,為什麼香港會用東江水。

李:一直以來使用東江水,都是一個common sense,好像無從質疑、不可撼動;但這個common sense卻沒有事實基礎去支撐,即使有「基礎」也並不全面。回到歷史,我們可以發現,在六七十年代,對港英政府、對當時的香港人來說,香港並不需要倚賴東江水。當時香港人的common sense跟現在香港人的common sense,是兩碼子的事。

蔡:現在我們會討論很多政策、制度的決定,去說這些政策決定是「好或不好」。當我們去問﹕我們需不需要東江水的時候,我們應該要知道以前的考慮是什麼,當初有沒有其他可行方法。當現在連葛珮帆都走出來說要減少對東江水的倚賴時,我們有沒有理解過背後一些很sensitive的部分呢?

然:運用地緣政治的框架,我們會找到很多的players,就像英、美、中共等等。那麼在這樣的格局之下,所謂的香港是一個怎樣的香港?殖民政府所代表的香港,跟當時香港人的香港,又是否可以理解為同一樣的香港?

李:在當時,沒有一種很清楚「我是香港人」的意識。當時的香港已分成不同部分,不同的香港人參與其中。當你是左派,你所接收的是左派的資訊,接受中共的宣傳,然後按你對世界的想像去行動。很多時候,香港人在參與時,已經進入了當時格局下的一些既定角色之中。

當我們去談論地緣政治的時候,要明白當事人是沒有辦法得知客觀情况是怎樣,往往會蒙蔽在一方的立場之中,不論親中、親英也好。他們不會知道當時的「整場戲」是怎樣,所以在他們回憶的時候,也只是一種受角度所局限的回憶。


看整齣戲 非看演員獨白

蔡:在我們探索一件事情的時候,任何一方都有各自的盤算。舉例,中方會有盤算,而這些盤算就是如何揣測英國的立場,從而決定中方應該怎樣行動。而我們的研究,就是用這個方法分析每一個國家力量,如何從他們受到局限的盤算中,決定他們的行為。我們最後都可以發現,每一個場景都是複雜到不得了。

李:其實當時的參與者都是一個演員,無論是主角配角,都有一個角色扮演。今天我們要變成觀眾,從觀眾的角度去看這齣戲,看到不同演員之間的互動,而不再是單單聽從任何一個演員單方面說他自己的劇本對白。我們必須有意識地知道,我們只是其中一個觀眾,觀眾可以有很多,可以有不同視角,但重點是,不再局限於一個角色的視覺。

然:所以今場戲是「法治」。以往「英方」的劇本會說法治是香港的基石,當時是英國為香港人所建立,讓香港得以繁榮穩定發展。現在你們將其他角色都呈現出來,就發現法治的出現,其實是多方角力之下,香港為了生存而誕生的產物,亦即你們論文題目中的「政治法律化」(legalization of politics)。

那麼在冷戰背景下,有很多不同勢力、不同角色參與其中,所以很適合以地緣政治的角度作分析。回到今時今日,政治似乎變得單向,中國勢力主導香港政治,而其他舊有勢力則顯得如退場一樣。在這樣的情况之下,以地緣政治作分析的起點是否仍然適用?

李:香港的地緣政治格局其實不輕易改變,香港人到現在仍然分為不同的segments,有親中的、有親西方的,而這兩班人永遠都沒法子互相說服大家、理解大家。即使權力平衡出現變化,中國愈來愈強大,也不代表西方真的退場。以前各國勢力在香港可能是很赤裸裸的衝突,現在只是改變了對抗的模式。


政治大轉向在反國教科 不在佔中

然:近年中港關係轉變很快,佔中之後所呈現出來的政治情况亦跟以往不一樣,這樣對你們思考香港政治,又有什麼不同?

李:我可能認為最大的政治轉向不是佔中,而是2012年反國教科,中國希望得到香港人的人心回歸,而反國教科就是香港人向「人心回歸」說不,然後中國政府明白到,始終沒有掌握香港,繼而發生了一連串的事:白皮書、8.31、佔中等等。從地緣政治去看這些變化,去解釋為什麼中國政府對香港的態度出現急速的轉變,變得強硬,可能要追溯到2009、2010年,美國重返亞洲,多少觸動到內地的神經。

佔中後,以往我們的政治想像已不復存在,勢力平衡也不再一樣。以往我們認為民間社會、或親西方意識形態的社會力量,多少可以制衡到特區政府,甚至是中央政府的一些決策,但現在都不再可能。面對這樣的局面,我們開始思考香港何去何從,很多人提出不同的想法,但我們始終認為,這些想法和出路仍然是口號式、乏力空白的想法,提出的人很多時候本身對香港都缺乏真正的認識。

所以任何人有任何想法、行動,都應該先反思過去。我們要反思香港的問題、對香港這場戲有更深的了解,了解今時今日結果背後的來龍去脈。

蔡:現在台灣有人做五六十年代的外交研究,研究目的是不希望台灣繼續成為別人的棋子,因為台灣永遠都是中美下棋時的一隻棋子。我反而認為,放在香港的情况,是要明白香港一直給不同勢力所利用,不能說自己不想成為棋子,就可以不做一隻棋。香港應該要認清自己,並且在可行的空間找到角色。


認清是棋子 局限中找回角色

然:所以去想像香港將來的時候,也要知道現在這個境地是如何走出來,就像賭徒去賭場買大細,我常常都覺得很可笑,因為他們總會很認真去看「賭枱」上的顯示板,看之前幾局開了什麼,然後才去下注。連「賭大細」也要看「歷史」,思考香港前路也一樣。

但這樣的話,很多人都會有一個反應,就是他們覺得一切都看得通透:今天只剩下一個勢力主導香港,所以將來如何也事實擺在眼前。這種看法,和你們強調對香港要有事實基礎的思考,有什麼分別?你們的看法,是更樂觀抑或更悲觀?

李:分別很大。不知道是更悲觀或更樂觀,但那種「中國一定獨大、香港無得救」的看法,是一種「沒有基礎的悲觀」,這是基於他們對一種「沒有基礎的樂觀」的失望,從而令到他們「沒有基礎的想像」的幻滅。我們就是要避開這種沒有基礎、對香港一廂情願的理解。

蔡:就像有人向英美求救,其實也是一種錯誤的樂觀。重要的是,了解歷史脈絡,至少有更大的可能,找到不同角色的弱點,然後我們可以就着這些弱點去反應。

李:或許到最後,我們可能沒辦法改變很多,甚至沒辦法改變現狀,但我們可以在過程中,對香港有更多了解、知道更多關於自己的歷史,這是一種empowerment。這是我每年教文化政治的時候作結的講法﹕資本主義的運作有很多問題,我們都知道自己沒辦法改變資本主義的運作,但作為知識人,最基本是要認清盡可能最多的現况。這是一種啟蒙,也是一場自己的empowerment,都很重要。

然:我好記得當年Nelson在上堂的時候,提到這個「智慧果」:我們明知吃了「智慧果」後,了解社會更多但同時也會發現我們改變不了什麼,愈了解得多問題之後,愈覺得氣餒,而且很難回到未吃「智慧果」前的狀態。然而去到最後,若可再選擇,我們會怎樣選擇呢?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生問題,超越了政治。

最後想問,教了香港政治這麼多年,你們現在的學生跟以往有沒有不一樣?

李:今年覺得前所未有的吃力。今年新生是2000年出世,剛畢業的學生也是1996年。他們沒經歷過回歸前的香港。以往我講到一些回歸前的事,學生很容易心領神會,但現在要花更大力氣去得到學生的迴響,更需要打開缺口,為學生接軌。

然:我是大學三年制的最後產物,我應該是跟你在課堂上最後有共鳴的學生!這又回到理解歷史脈絡的重要,因為現在新的一代,本身就完全沒有經歷過回歸前的香港,所以他們比以往的人,更需要一種全面的香港論述,避免出現「沒有基礎的悲觀/樂觀」。

■問

亞然: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博士候選人。政政系畢業,Nelson和阿威都是他念本科時的老師。

■答

李家翹(Nelson):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講師。政政系畢業。

蔡俊威(阿威):香港教育大學亞洲及政策研究學系講師。政政系畢業。Nelson是他念本科時的老師。


文 // 亞然
圖 // 楊柏賢
編輯//馮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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