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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29 December 2019

德国之声|长平观察:两次死刑带来什么正义?

被判死刑21年之后,孙小果再次成为“扫黑除恶”的典型,最近又被判处死刑。时评人长平当年是最早报道此案的记者之一,他看见死刑“震慑”的虚伪,以及《1984》自叹弗如的中国审查机制。

在中国做记者的时候,我有若干次机会看见自己的报道对象被投进监狱,甚至被送上刑场。那种感觉是比较复杂的。一方面,他们往往恶行累累,却被长期庇护,经过我的报道揭露之后引发轰动,沉冤昭雪,罚当其罪;另一方面,我很早就对这种通过倚重舆论打击犯罪的模式充满怀疑,认为它很难实现普遍的社会公正。

1997年12月下旬,我和同行朋友余刘文在昆明采访了一起流氓团伙案。他们横行夜店,敲诈、殴打、羞辱、强奸”三陪女”,其中有若干未成年人。这个团伙的头领叫孙小果,当时才20岁,本来已因另案被判刑,却因司法腐败没有进过一天监狱–其母亲孙鹤予曾在昆明市公安局官渡分局刑侦队供职,继父李桥忠时任昆明市公安局五华分局任副局长。

作恶者和受害人都不容易采访。我在一篇采访手记中写道:

最应该愤怒的人,那些受害者和他们的亲人,却没有半点愤怒。他们只有悲伤,绝望,极其灰色、畏缩的状态。这是我们至今抹不去的印象。所以我们想写出那些最底层的人在强权之下的生存状态。社会首先让他们蒙羞–他们下岗之后不能给女儿以抚养,这些未成年的少女被迫从事为法律和社会道德所不允许的”三陪”工作;其次,监督失效或根本未受监督的强权让他们受难;于是,他们失去了生存的尊严甚至勇气,卑贱地苟活着。他们的状态,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想到”贱民”或者”草民”这样的词。按照某种理念,他们也应该平等地活在世上。但是,按照另一种甚至他们自己中的一部分人也认可的理念,他们这样活着似乎是自然而然的。

在本地的同行朋友和一些正直的警察的帮助下,我们完成了这次采访,写成报道《昆明在呼喊:铲除恶霸》发表在1998年1月9日出版的《南方周末》头版。当时孙小果已经被抓捕,但是由于其父母的干预,办案警员受到极大的压力。这篇报道发表之后,事情不仅变得顺利起来,而且加快了速度。仅仅两个月之后,孙小果被判处死刑。

由于受到威胁,同事余刘文离开广州,躲避了一段时间。

1999年3月,云南省高院二审改判孙小果死刑、缓期二年执行。缓刑意味着不仅免死,还一定会有机会减刑。

被判处死刑21年之后再次被判处死刑

直到2019年,孙小果再次成为”扫黑除恶”大案的主角,我们才知道: 2007年9月,云南省高院再审改判孙小果有期徒刑二十年。2010年4月,孙小果经多次减刑后刑满释放,实际服刑十二年零五个月。

2019年4月,21年前被判处死刑的孙小果出现在中央督查的”扫黑除恶”名单上,引发舆论关注。

媒体报道称,孙小果刑满释放之后,携同其团伙成员有聚众斗殴、开设赌场、寻衅滋事、非法拘禁等犯罪,涉嫌黑恶犯罪。中央扫黑除恶第20督导组进驻云南后,将该案作为重点案件进行督办;随即,全国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领导小组办公室又将该案列为挂牌督办案件。

2019年8月12日,中共云南省委书记陈豪在国务院新闻办举行的一个发布会上表示,对孙小果的犯罪活动、犯罪事实以及关系网和保护伞全部查清。

这个传奇的案件引发海外舆论对孙小果生父的真实身份的猜疑。

不过,成为又一场运动的典型的孙小果,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2019年12月15日, 19名涉孙小果案的公职人员和重要关系人被公开宣判,其中孙小果继父李桥忠获有期徒刑十九年,孙小果母亲孙鹤予获有期徒刑二十年。2019年12月23日,孙小果被判处死刑,决定执行死刑。

《1984》自叹弗如的审查机制

习近平时代的”重拳出击”已经让社会麻木,孙小果案这一”扫黑除恶”重点成果,尽管带有”死而复活”的传奇成分,也只有在官样宣传文章中”大快人心”。跟近年来的”铁拳反腐”一样,它让人们看到不首先不是正义的彰显,而是权力的压抑。

2012年,有家出版社编辑了我和几位同行的新闻作品自选集,在已经通过终审、正要付印之时,被中宣部叫停。在那本被禁止出版的书里,我对于孙小果案写道:

如果没有权力背景的暗示与遐想,孙小果未必是这样可怕的恶魔,他的母亲也不过是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而已。但是在昆明采访期间,我们反复被同行提醒要小心再小心,这时这个可怜的母亲也几乎变成可怕的恶魔了。她的确在寻找我们。我们住在一个没有什么生意的宾馆,阳光透过那些空闲的门窗懒懒地照着,服务员悠然地坐在门厅的沙发上织毛衣,不时还轻声哼唱着流行歌。但我们无法安然享受这种怡然自得的氛围,有时不得不疑神疑鬼,紧紧张张。孙母其实是一个被权力背景毁坏了的妇人,而她又破坏了如此安宁的生活。当然,被破坏的生活更在于这起事件中的受害者。和孙小果的不幸相遇使得他们连最卑微的生活也难以为继。在和权力的遭遇战中他们惟一能做的就是浑身发抖。

当年的《南方周末》已经不复存在,言论自由的空间几近为零,就连体制内的”舆论监督”也只剩下”舆论打手”的功能。认真思考的人们早已经明白:这种作为权力斗争手段的运动式治理,哪怕裹挟”两次死刑”的”震慑”,也无法带来真正的公平正义。

21年之后,我成为一个生活在德国的异议写作者。因为这个案件的戏剧性,《南方周末》当年的报道再次被提及,我也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但是,国内对此报道的回顾中,仍在国内工作、不大愿意被提及的作者之一余刘文的名字被反复提及,我则不见踪影。一篇以”孙小果案背后被遗忘的英雄”为题的网文,呼吁人们记住那些因打压而湮没的南方系编辑记者。文章提到我撰写的包括孙小果案件在内的三篇报道,但是不仅没有提及我的名字,而且十分流畅地抹去了我的存在。

我当然并不介意是否被网民提及名字,只是感慨这种让《1984》自叹弗如的审查机制:即便那些以反抗为名留下的文字中,历史也被改写得不着痕迹。



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现居德国。

from 中国数字时代 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2019/12/%e5%be%b7%e5%9b%bd%e4%b9%8b%e5%a3%b0%ef%bd%9c%e9%95%bf%e5%b9%b3%e8%a7%82%e5%af%9f%ef%bc%9a%e4%b8%a4%e6%ac%a1%e6%ad%bb%e5%88%91%e5%b8%a6%e6%9d%a5%e4%bb%80%e4%b9%88%e6%ad%a3%e4%b9%89%ef%bc%9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