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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29 October 2019

沈旭暉:論持久戰,與積極的理由:梁文道的盲點,「結局之路」不會由此開始

香港運動持續至今,不少朋友不斷問:「然後呢」?然後,負面情緒就開始出現。畢竟在主流媒體,現實主義論述最深入民心:中國國力強大,香港人無力抗衡,外國勢力也不會真的幫忙,假如港人再不「散水」、繼續抗爭,北京完全可以犧牲香港,推出更多高壓,邁向一國一制,來維持國家穩定。梁文道先生的文章「結局之路由此開始」備受討論,可謂箇中代表。

與此同時,不少溫和建制派則憧憬另一個「結局路線圖」,希望為自己退休前的收成期buy time。他們相信北京權衡輕重後,會對「五大訴求」作出一系列讓步:林鄭月娥下台,新特首成立不完全的獨立調查委員會,有限度特赦雙方,部份越線警察(如光頭劉Sir)被割蓆祭旗,重啟政改;由於這些依然不能解決真正問題,當局同時也會加速「鬥地主」,以房屋問題轉移視線,加強輸入新移民和內地專才,推廣國民教育、信用評級,施展暗黑兵法在民間挑撥矛盾、內鬥,令有心人心灰意冷,放任傳統精英移民離開,期望儘快換血、「留島不留人」,到了換血成功,真普選就迎刃而解。

對真香港人而言,以上結局都是悲劇,分別只是急性還是慢性而已;但由於上述分析看似不能撼動,不少人都有強烈無力感。然而,難道現實主義框架無懈可擊?世界日新月異,每一套範式都會因為時代進步,而被修正。以共產主義為例,曾幾何時,不少左翼知識份子都真心信奉,他們後來覺醒,除了眼見共產政權出現種種問題,還因為理論不能與時並進:心理學量化論證了人類不可能接受完全共產,而量子力學對世界存在隨機的假設,又根本顛覆了馬克思主義對結構的教條演繹。

經過過去數年觀察,坦白說,自己對世界的認知,也改變了很多。認為目前運動是通往悲觀「結局之路」的前輩,大多以現實主義為背景,忽略了近年世界各地,都已經出現了廣義的「時代革命」。當然,這不是說香港人的訴求明天、明年或後年就能達成,但「結局之路」要成功,只怕更困難。那香港人究竟希望甚麼?每人心底深處的訴求並不一樣,但從反《逃犯條例》的初心可見,無論形式如何,鞏固中港兩制之間的防火牆、減低北京和國家資本對香港內部事務和日常生活的不合理干預,可謂最大公約數。2016年開始,世界出現連串黑天鵝,昔日理所當然的立論,例如另類候選人不可能當選、全球化不可能逆轉,都已被顛覆。真香港人為什麼有堅持到底的理由?我們且看這六點趨勢:


1. 由大數據、演算法主導的互聯網3.0,雖然被利用作威權管治,但同時也催生脫離威權政府的新經濟體;某程度上,這是比《基本法》賦予更有意義的高度自治。網絡的去中介化現象,已經取代傳統產業,充權了無數新生代成為slashers;他們的權力架構,只需回應點對點需求的另一端,通過科技,連結成整體,例如現在正催生的「黃店網絡」、人力資源互助網絡,再連結海外同路人,配合自己的加密貨幣獨立交易,減低直接賦予政府的稅收,就能大幅減低對失信於民、僵化建制的依賴。假如參與遊行的200萬香港人為「泛黃」基本盤,無論他們對目前街頭衝擊態度為何,只要平均每人每年願意付出二萬元支持同路人(包括現金、也包括勞力),這就是400億的龐大經費,再加上海外港人捐獻,已經是中上規模的世界級經濟體,甚至逐漸出現淡馬錫那樣的香港人基金,亦未可知。


2. 傳統現實主義認為,理想必須服膺現實;但目前科技除了令理想化作現實,還改變了對「現實」的認知。昔日我們還是相信存在非黑即白的事實,但隨著5G出現、Deep Fake普及,每人都深信自己懂得「事實」,不會有意識離開自己的安全網。商業主導的演算法永遠有利兩極思維,國民教育一類舉措只會出現反效果,而有了全國小粉紅,香港身份認同只會堅如磐石。對講求意念戰勝強大對手的運動而言,新科技是重要推手;當新世代每一刻都與智能手機共存亡,那才是他們的靈魂,對理念堅持的持久力,超乎昔日想像。


3. 現實主義的unit actor只有主權國家,「香港人」作為一個玩家,被認為不入流。但隨著全球化催生越來越有實力的非國家個體(non-state actors, NSA),國際棋局早已變得立體;香港人的國際對口單位,不是北京或華府,而是世界各地不同NSA。各國政府支持港人,自然受制於大國博弈的局限,但美國政府畢竟控制不了Facebook、NBA;至於全球企業,縱然受制於中國龐大市場威逼利誘的「sharp power」,但也不像國泰那樣沒有議價空間,而且也受制於工會、NGO等NSA。香港人只要懂得「NSA外交」,在全球層面,盟友無窮無盡。就像香港最有國際視野的企業長和系,早在「一帶一路」推出前數十年,就鎖定投資全球港口,這樣的視野,正是真香港人的強項。


4. 香港人身份認同經過這場運動,急速強化,而且已成功輻射到海外。和中國強調以血統定義的愛國不同,香港身份認同是「大熔爐」,由一系列核心價值定義。從前我們覺得「香港核心價值」很虛,但經過這場運動,真香港人意識到已置身文明衝突的斷層,只要想想自己是否接受內地的信用評級系統、是否支持六四事件以開槍解決政治問題(或靠香港警察對政治問題「止暴制亂」)、是否認同新疆再教育營打壓文化多元,就很清楚甚麼是香港核心價值。這套價值觀的融合力是驚人的,香港回歸22年,累積新移民極多,然而民情不但未有根本改變,還比回歸前更抗拒中國,連新一代本土派領袖梁天琦也是新移民,南亞裔等少數族裔同樣以身為香港人自豪。更甚者,香港核心價值很容易得到外國人支持,所以「香港人」並非只有七百萬的絕對少數。一旦海外香港社群結成整體,在不同地方出現小香港、或參考我們介紹過的chartered city,這會不同於唐人街大媽的內向型退休樂園,變成配合核心價值論述、融合不同族群友人、輔以真正產業的全球社群,令「香港」遍地開花,母體這個香港特區也會有更多槓桿,屆時再也沒有「移民」與「非移民」的概念。


5. 現實主義相信大國憑經濟資源影響一切,但目前世界經濟早已脫離了資源年代,例如各國都以量化寬鬆延緩危機,結果從傳統工作得到的薪金增幅,永不能追上實體資產的價格增值,而且這個鴻溝越來越大。這就造成幾個全球後遺症:一方面,像香港政治問題那樣,永不可能以經濟手段解決;另一方面,在無限QE時代,即使全民就業、全民上樓,貧富懸殊,卻依然是不可逆轉的大趨勢,令永遠有一半以上人口觀感上認為自己是時代輸家,進一步加強了兩極化,也就是連經濟問題也不可能經濟解決,所以美國、英國、智利的群眾運動,都是異曲同工。政權要維穩,鬥地主、土改只是幌子,最後始終要釋放建基於真正自由、免於白色恐佈的創造力,才能減低「觀感輸家」的反作用力,例如北歐正嘗試以人工智能維持基本經濟運作,賦予人民無償工作收入(UBI),釋放機械不能取代的創造力。否則到了發展瓶頸,政治、經濟問題同步發酵的政權,可能出現難以想像的危機;而這方面看,香港的長遠韌力,其實不一定不及內地。


6. 梁文道認為:「儘管所有人都曉得,香港特殊的國際地位對整個中國而言極端重要,但是我兩年前仍然在此大膽推測,終有一天,從北京的角度來看,這道門戶其實是可以合起來的」;但世界正式進入新冷戰,這道門戶要「合起來」,代價比兩年前只會更大。香港作為一個對中國非常有用的融資、洗錢、協助國產「走出去」的金融窗口,又有國際社會認受其兩制,本來就不易取代;當反華逐漸成為美國跨黨派共識,一旦選上列根那類意識形態主導的領袖、而不是做deal的特朗普,很容易作出打散「中美經濟共同體」的決定。由於各國經濟在全球化時代相互依賴已深,不同於舊冷戰壁壘分明,絕對分家是不可能的,香港這窗口的重要性,奇貨將更可居。北京也明白不能完全複製香港,國策是以上海、深圳、澳門等局部取代之,再依靠「一帶一路」海外港口取代另一部份。假如有五十年時間,也許未嘗不可,但新冷戰下,卻時不我予。說白點,就算北京有一天研判香港失控、連解放軍也出動,希望掏空其內涵,也難以放棄「一國兩制」這副招牌;而一天北京需要香港的國際身份,無論怎樣收緊,以真香港人的智慧,依然充滿迴旋空間。


無論香港未來特首是誰、街上衝突如何、特朗普或Soloman Yue明天twitter說甚麼,經過這場運動,香港已經結構性的不一樣;任何有違真香港人認知的一國兩制大小危機,也必然會觸發抗爭;但真正的root cause就像佛地魔,權貴根本不敢去談。由於上述「時代革命」修正了現實主義的缺憾,真香港人只要毋忘初心、本土和勇合一、海內外香港人也合一,把握大趨勢,足以學習毛主席的智慧,進行一場持久戰。變幻原是永恆,然後,「然後呢」這個消極問題,會成為充滿積極的探索;而每一個有價值的探索,總會伴隨新一代希望的曙光。


沈旭暉
明報筆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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