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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3 September 2019

陈翰圣:从“中美贸易战”想到“中英鸦片战” ——试析“结构性改变”的困境

中美贸易战自开打以来,已一年有余。期间,谈谈打打,打打谈谈。谈判的症结,是所谓 "结构性改变",即美国不仅要中国多买美国商品,而且要中国在诸如国企补贴、知识产权、市场开放等"结构性"问题上作出改变。后来又有消息传出,说谈判中症结的症结,是"执行机制"问题,即"结构性改变"一旦达成协议,怎样保证其有效执行?一旦违约,怎么惩罚?条约还未达成,先谈违约惩罚,可见信任度之低,也可见对"结构性改变"之难,双方心知肚明。

中国人讲起和西方打交道,总要回溯到1840年。这年,中国吃了大亏。因此,毛主席亲笔起草,将这一年镌刻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以志毋忘国耻。至于没有这年发生的事,我们会不会还活在爱新觉罗一姓之天下里,以至毛主席都没有做毛主席的机会,自然是不应该去想的事。1840年所以重要,是因为这年,中国和英国打了场中国称为"鸦片战争",而英国称为"通商战争"的仗。结果,爱新觉罗家的大清皇朝完败,迫于城下之盟,签订了中英《南京条约》。既是城下之盟,自然是不平等条约,清政府签得不情不愿。但这不情不愿,又不能一概而论。《南京条约》的内容,主要是赔钱、割地、五口通商、协定关税、治外法权五条。按理说,这五条中,赔钱割地是真金白银,治外法权是丧权辱国。但在爱新觉罗家看来,皇上富有四海,赔点钱,割掉个把连皇帝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香港,不算什么大事。至于治外法权,那几乎是占洋人的便宜。皇上管理臣民,本来是靠杀头和打屁股。但洋人的头不好杀,屁股也不能随便打,是件让皇上头疼的事。现在好了,让洋人的法院来管理洋人,皇上省不少心,符合"以夷制夷"的谋略,所以是件好事。《南京条约》真让皇上闹心的,是五口通商。这对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中成长起来的中国人而言,有点匪夷所思。五口通商,相当于办经济特区,是发横财的天赐良机,怎么可能闹心?这种推己及人的想法,多少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签订《南京条约》那年,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是大清的道光皇帝。道光皇帝和他家列祖列宗,甚至和历朝历代的中国皇帝一样,搞外交讲究政治挂帅。道光家打天下时靠金戈铁马,治理天下靠三纲五常加打屁股。金戈铁马所向披靡处,便建起一座上面是主子,下面是奴才的金字塔。皇上登高一望,下面跪着全是奴才,不禁豪情万丈,制度自信几乎爆棚。金戈铁马望尘莫及处,理论上便是"化外之地",也即野蛮人住的地方。南方住的是"蛮",北方是"狄",东方是"夷",西方是"戎"。再远点,超出了皇上的地理知识,无以名之,一概统称为"夷"。英国人是"英夷",法国人是"法夷"。皇上有时也闹不清楚,心想也许没有这么多国家,狡猾的"夷"们编出许多国名,为的是诳吃诳喝,想多讨点赏赐。总之,在皇上心里,中国是世界文明的核心,皇上是核心的顶峰。中国的皇上不仅是全中国的主子,也是全世界的主子。就像有段时间,毛主席是全世界的红太阳一样。现在,在这上下有序泾渭分明的世界里,连屁股都不可以随便打的洋人要来"五口通商",这岂不是要搞"结构性改变"?

不要以为"结构性改变"一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者是"海内外敌对势力"精心策划的密谋,不一定。更多时候,"结构性改变"更像是一场黑色幽默,它由一些小事机缘巧合地凑在一起,产生出意想不到的后果。譬如,屁股可不可以随便打,便是此类小事之一。比起打屁股,下跪则更重要点。因为按照爱新觉罗家的观点,人之所以有膝盖,主要是用来下跪的。凡人类,见到皇上都应下跪。没想到这样天经地义的事,有时居然也行不通。那是英国人也即"英夷"的皇上乔治三世,派了位高级干部到中国来商谈贸易。那时,坐在金銮殿里的,是道光的爷爷乾隆皇帝。乾隆爷本来对贸易没有什么兴趣,或者说脑子里根本没有"贸易"的概念。英夷运来货物,那是"朝贡";皇上回赠,便是"恩赏"。至于什么国际贸易、比较利益、市场经济等等,统统闻所未闻。但人家特使老远跑来,中国既是礼仪之邦,万方表率,自然不能拒人千里之外。再说,接待一个英夷特使,能花几两银子? 于是,恩准觐见。但万没想到,被恩准觐见的英夷,非但没有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反而提出觐见皇上时不能下跪。乾隆爷活到八十多岁,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荒唐的话。心想见到皇上不下跪,简直是无父无君,近乎禽兽。结果,中英双方贸易没谈成,不欢而散。贸易不成,本倒也无所谓。因为在乾隆爷看来,"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货物以通有无"。唯一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何以区区一介英夷,咫尺天威下,竟敢不跪?于是,君臣间便流传出一种猜测,以为英夷一定膝盖有问题,僵硬麻木,根本不能下跪。这种猜测,传到乾隆爷的孙子道光皇帝时,竟然演变成了一项军事理论,以为英国人既然腿脚不方便,自然不能擒拿格斗,一旦开战,绝非清军对手。一时间,大有"打,奉陪到底"的气概。结果一打,打出了中英《南京条约》。

继中英《南京条约》后,道光的儿子咸丰皇帝,又和英法联军签订过《北京条约》。这次更惨,连首都北京都被打沦陷了。按理说,都让别人打得找不到北了,要人家磕头下跪的事,总该算了吧?这种常人的逻辑,用江泽民的话讲"图样图森破"(too young too simple太年轻太简单)。咸丰皇帝先自称要御驾亲征英法联军,"以伸天讨而张挞伐",等到敌军真来了,他却带着大小老婆,包括那位后来成为慈禧太后的叶赫那拉氏,逃到热河"巡狩"去了。咸丰所以要逃跑,多半倒不是怕死,而是怕洋人不给自己下跪。他不怕赔钱,凡能用银子解决的都不是大事。他最怕的是洋人跑到北京这个"辇毂重地"来面交国书,觉得那是洋人心怀叵测,狂悖之极。别人来交国书,又不是交战书,怕什么?怕别人不下跪。让天下人下跪的规矩,本是爱新觉罗家靠金戈铁马打出来的,是硬道理。就像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江山,是靠"几千万人抛头颅洒热血"洒出来的一样,道理硬得很。但问题是现在"硬道理"没了,自己还被别人打得满世界跑,却还要别人下跪,是不是有点滑稽?一个自己捏造出来的政治规矩,"规"着"规"着,异化成天罗地网,把自己"规"进去动弹不得,自己把自己绑架了,是不是有点荒唐?世上的战法本有两种,一曰"棒杀",一曰"捧杀"。"棒杀"简单,如爱新觉罗家的金戈铁马,或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之类便是。"捧杀"迂回,先把你抬高,然后威胁说:"不听话把你摔下来"。咸丰帝的窘境有点像"捧杀"。但是,是自己把自己"捧杀",爬上神坛,居然没法下来了,是不是有点黑色幽默?

大多写中国近代史的历史学家们,事后聪明,通常把前清君臣们这种不可理喻处,归因于他们的昏庸,冥顽不灵和对外部世界的无知。说皇上"天纵英明",自然是拍马屁的话。但皇帝大多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名儒启蒙,饱读诗书。群臣们更在科举道路上过关斩将,凤毛麟角,能够靠买官卖官做到军委副主席的,可能没有。说这么一批人,都是酒囊饭袋,有点不近情理。那么,究竟是什么使他们显得如此不可理喻?他们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这就牵涉到了"结构性改变"。"下跪",对清政府而言不仅仅是礼仪,而是体统、象征,是一个神化的符号,是统治合法性的表现,是国家机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它是一个"结构性"的存在。它的存在,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大臣们不可以不下跪,皇上也不可以让大臣们不下跪。对它的任何改变,都是"结构性改变"。它所引起的多米尼骨牌效应,可以瘫痪整个国家机器。就像一块钢化玻璃,碎一个角就会整块玻璃分崩离析。举个例子说,共产党是不可以被批评的,但那不是因为它"伟大光荣正确"。不是因为共产党"伟大光荣正确",所以它才不可以被批评;而是因为它不可以被批评,所以它必须自称"伟大光荣正确"。共产党的不可以被批评,就像见到皇上不可以不下跪一样。包括皇上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可以废除下跪的规矩;包括共产党在内的任何人,也都不可以开放对共产党的批评。这不仅可以被逻辑证明,而且也已经被历史证明。1957年从"整风"到"反右"的转变,有人说是"阴谋",有人说是"阳谋"。其实都不对,根本就是"无谋",是始料未及,是不懂得共产党不可以被批评的道理。

那美国的民主党共和党为什么可以被批评?美国总统天天被媒体骂,为什么照样做总统?梁漱溟批评毛主席,问毛主席能不能有点"雅量"?毛主席说"这个雅量我没有"。是不是美国总统比毛主席有"雅量"?不是。不是美国总统更有"雅量",而是美国政治和中国政治间,存在"结构性"的不同。美国总统无权禁止别人骂他,但别人骂他,他照样做总统。毛主席有权禁止别人骂他,但一旦别人可以骂他,他就做不成毛主席。这和"雅量"、人品、性格无关,只和体制的"结构"有关。一种体制是平面的、网状的、多元的;另一种是垂直的、一元的、金字塔式的。平面网状的结构看起来无序、低效、混乱,但不会轰然倒塌,碎一个角,整块玻璃还在。金字塔式的结构看起来高大、雄伟、整齐划一、动不动"举国体制",但牵一发而动全身,随便一件鸡毛蒜皮的事,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对它产生不可承受之重。这种星火燎原的事,从前清的保路运动到苏联东欧的剧变,从阿拉伯的茉莉花革命到香港的"反送中"游行,曾在且正在被历史一再见证。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整个中国沐浴在"思想解放"的春风里时,有学者提出中国历史上存在一种"超稳定的结构"。现在看来,这种"超稳定结构",其实是一种超稳定的"不稳定"结构。这种稳定的"不稳定",从秦始皇的铸十二金人"收天下兵,聚之咸阳"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全面专政",几千年来始终无法突破貌似铜墙铁壁,却又"一碰就碎"的统治模式。

从这个角度看中美贸易战,就可以知道所谓"结构性改变"有多么困难。别的不说,就说网络媒体,中国能全部开放吗?如果谷歌、脸书和其它美国主流媒体,都可以像企业那样在中国正常经营,那不就是毛主席可以被骂,共产党可以被批评了? 美国向中国媒体开放,中国也向美国媒体开放,看起来很对等,其实不对等。因为一个骂不倒,一个却可以被骂倒。中共领导的报纸,现在就在美国公开发行着,但它能做到的,最多就是放在超市地摊上,任人免费捡取,就像一滴口水吐在大海里,掀不起一点风浪。中宣部就是把整个纽约时代广场包下来做广告,除了暴露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外,还能起什么作用?中国可以把天安门广场让别人包下来吗?自家几个学生占着喊几句口号,就"国际大气候国内小气候"地呼天抢地,受不了了。所以,中美贸易战既不是单纯的平衡贸易赤字那么简单,也不像阴谋论所说的那么复杂,是一方处心积虑地要整死另一方。更可能的是,双方存在"结构性"的差别,而且一方的"结构"容易调整,另一方的"结构"很难调整。一调,就可能要命。中国外交部一再说,要考虑对方的"核心关切",这是不是正是中方的"核心关切"?

亨廷顿讲过"文明的冲突",不那么"政治正确",常被人诟病为种族主义。但亨廷顿更敏锐的地方,是他讲技术进步全球化等趋势带来的文明间的交往,不一定只带来同化、和谐、普世价值。相反,它也可以加剧文明的冲突。两个不同的人,各居一方,老死不相往来,再不同,他们起不了冲突。时代进步地球变小,他们有了见面的机会。但他们的见面,带来的未必是互相理解,也可以带来互相误会,互相猜忌,互相冲突。中美贸易战,讲到底就是这样两个人的见面。或者说,是把两个根本不同的东西,硬放到了一个体系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美打不了贸易战。现在,双方打得如火如荼,方兴未艾。两边都在放狠话,一边说要"脱钩",另一边据说准备"吃草"。其实,都是讲讲而已。对中美双方来说,都已为时太晚,回不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了。面对中英"鸦片战争"后的国势日衰,李鸿章曾感叹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今天的中美贸易战,虽称不上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但至少也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未有之大变局"。这个"局"将变向何方?看来和李鸿章时代一样,向后变的可能性不大,总还是要向前变。 


陈翰圣,2019年9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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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后入职上海世界经济导报,任记者和编辑。1987年赴美国斯坦福大学 (Stanford University) 传播系任Knight Fellow。翌年,在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 (Hoover Institution) 任访问学者。同年十月返回世界经济导报任职,直至该报于1989年"天安门事件"后封闭。尔后,再度赴美,于1997年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 (Arizona State University) 获政治学博士学位。1998年迁居洛杉矶,在洛杉矶联合学区 (Los Angeles Unified School District) 从事教育研究和数据分析工作。2010年至2012年,代表洛杉矶联合学区,在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教育学院教育政策研究中心任Strategic Data Project Fellow,推动教育数据和教育决策相结合的工作。
——中西之间 (https://hanshengblogger.blogspot.com/2019/09/blog-post.html?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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