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號這一期的日本月刊《文藝春秋》，用了相當多篇幅談到平成年代。這份創於1923年的刊物，到今天仍在日本社會舉足輕重，不單是它的近百年歷史，而是往往以獨特視角解說世事。平成30年，《文藝春秋》刊登123人的證言，從他們的角度重敍一己的明仁與皇后回憶：前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的〈天皇陛下的人生觀〉談到與明仁的交往，松山芭蕾舞團團長森下洋子對明仁觀看演出時的憶述；前首相海部俊樹的〈在意大利美術館〉、世界花式溜冰錦標賽冠軍伊藤綠的回憶、作家曾野綾子與皇后美智子的對話。短短約千字一篇，從細微處看平成，是趣味盎然的結集。
日人憶念戰後榮景
類似的憶述，2015年1月號的《文藝春秋》已經見過，那是「戰後70年」特集，70人撰寫證言，說的大多是震動世界的大事：東京戰犯審判、安保鬥爭、經濟高速成長；還有首相田中角榮金權政治、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自殺、日美經濟磨擦、1964年東京奧運。每讀一篇，都是巨大無比的歷史鉤沉，70篇從不同層面勾勒日本戰後70年長路。不過，不論是平成30年抑或戰後70年，相隔四年的這兩冊《文藝春秋》都有一輯照片憶舊。編輯用在這些圖片的心力，想必較諸邀請作者撰寫證言不遑多讓。「戰後70年」的圖輯是〈日本的笑顏〉，第一張照片是笑意盈盈的演員綾瀨遙，之後的包括常繃着臉、卻在這張照片展露笑容的首相佐藤榮作。大概，編輯是想指出，戰後的日本便是笑着走過來的。
今年5月號的圖輯主旨當然是明仁，但不光是說明仁在位年代，而是從1959年4月當時還是皇太子的明仁與平民正田美智子婚禮說起。圖輯作者富岡畦草是這樣說的：1959年4月，日本列島因為皇太子及美智子成婚而沸騰。由此至今剛好60年，迎來平成年代的終結。在這一期間，東京面貌改變，以今昔照片作為比對。圖輯的每個地點都有黑白舊照與彩色新照，主圖是1959年4月6日拍攝的銀座四丁目交匯處，三層商場頂是大字「祝賀成婚」橫額和明仁與美智子巨照，彩色照片是今天的現代化都會模樣。另外有丸之內車站今昔、新宿站西出口廣場比對，還有新橋和原宿車站的60年對比。一甲子的變化，舊的拆卸新的建成，留下的昔日遺蹟畢竟不多。
明仁退位，民間對他的記憶伸延到他成婚的1959年，比登基的1989年還遠30年，可說意想不到。細閱《文藝春秋》這輯圖片，日本讀者的回憶必會重返經濟起飛的前夜。1959年明仁成婚，電視直播婚禮帶動電視機大賣，1955年電視銷量是30萬，1960年急增至60萬。50年代日本的電視機簡直是天價，當時民間有「一吋（屏幕）一萬日圓」之說。電視機大量生產後售價下降，60年代初，黑白電視、洗衣機、雪櫃被稱為日本家庭三大神器。在激烈的反對《日美安保條約》示威結束後，1960年7月池田勇人接任首相，推出國民收入倍增計劃，目標是1970年國民收入是1960年的兩倍，為長達30年的經濟高速增長揭開序幕。池田勇人在任四年，到今天仍然是日本戰後經濟奇蹟的談資，東京奧運、新幹線子彈列車、名古屋神戶高速公路，都是這時期舉行和開通。
誠然，日本經濟起飛與明仁並無關係，然而明仁確為戰後日本帶來新風尚，迎娶正田美智子震動扶桑，某程度而言，明仁是把皇室帶出深宮大苑，面向多元開放的世界大潮。日本皇族戰後被美國佔領軍裁減，14個親王家族一口氣砍去11個，由皇孫貴冑變成尋常百姓，明仁與正田美智子結婚，把大眾對皇室的焦點帶往新座標。同一時間，日本擺脫戰後凋敝，東京奧運之後是大阪世界博覽會，1968年日本經濟在資本主義國家超越西德名列第二，僅次美國。明仁大婚之後60年間，要以這一段時期最為日本社會憶念：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敗國，以經濟大國面貌出現世界舞台。7、80年代日本政客唯一懊惱是，日本雖是經濟巨擘，但國際政治落後於人，當年日本有此一說，指日本是「小國外交」，後來好了一些，是「中小國外交」。
未能突破外交困局
回憶是很個人的觀感，《文藝春秋》的「明仁60年」不一定代表列島心聲，可是這60年也並非全由經濟成績說了算。憲法之下，日皇只是象徵人物，連自己年號也是由首相與內閣一手包辦，能做的事不多。60年的轉折點在明仁登基之後，經濟泡沫爆破，從此進入低迴的失落年代。也有人提到日本始終無法突破「中小國外交」困局，不脫美國小弟的格局。在平成年代，7、80年代威震世界的日本家電八大天王部份改走他路，電視機、雪櫃、洗衣機不幹，改做人工智能機械人甚至核能，當中有賺有蝕；70年代殺得美國三大車廠落荒而逃的汽車工業有起有落，日本就是這樣一步一足印走過這些年。
德仁登基之後，人口減少、安全保障、領土交涉等，擺在日本面前的問題堆積如山。在列島捋起衣袖解決這些難題之前，回顧當年胼手胝足開創時代的往事，從戰敗的一貧如洗，到韓戰帶來「特需景氣」，以至一躍超越西德居美國之後，憶昔念今，當中或許會有所得。日本作家立花隆的長篇連載〈日本再生〉，這四個漢字，想必是日本在令和年代的自我期許。
安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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