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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3 May 2019

章立凡:“五四”百周年目睹之怪现状

今年(公历二〇一九)注定是个不让当局省心的年份,中国将迎来多个历史纪念日,除了中共建政七十周年,“六四”事件三十周年,达赖喇嘛出走六十周年等等,还有即将到来的五四运动一百周年。

在中美贸易战和陷于国际社会孤立的大背景下,中共当局面临的内外形势十分严峻,党内国内矛盾激化,维稳保政权成为第一要务。这也令原本难以自圆其说的执政理论,演化为意识形态上的精神分裂,出现了种种百年罕见之怪现象。

怪象一:北京大学打压学生

没有胡适、陈独秀倡导的新文化运动带来的思想解放,没有北大校长蔡元培提倡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多元文化氛围,五四运动很可能不会发生。胡适一直认为这是思想运动政治化,主张将两个运动加以区分。

按中共官方史学的说法:五四运动促进了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催生了中国共产党。北大教授李大钊在中国第一个举起马克思主义旗帜,系统接受、传播和实践马克思主义。一九二〇年三月,“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在北京大学成立,著名的“亢慕义(Communism)斋”就是该会的办公室和图书馆。北大成为研究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中心,同年十月,北京共产党小组在北大成立,成员几乎都是北大师生。中共“一大”前,全国八个地区的共产党组织,有六个组织的负责人是北大师生和校友;全国五十三名党员中,有北大师生和校友二十一人;中共“一大”的十三名代表中,有北大师生和校友五人。由此可见北大在中共官方意识形态中的祖庭地位,五四运动也成为中共政权“合法性”来源的象征。

马克思实现社会理想的手段——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十月革命后形成了俄国山寨版。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以俄为师”,毛泽东更以中国本土化马克思主义自居,其实他所引入的,是列宁主义和斯大林主义,再与本土封建主义杂糅,形成中国特色山寨版,被称为“山沟里的马克思主义”。二十世纪末期,共产主义制度在全世界遭遇溃败,仅残存于少数国家,东西方冷战时代结束。

中共十八大以来,保住执政地位成为第一要务。官方意识形态不断向左偏瘫,各大学和研究机构纷纷成立“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举办各种讲座和活动,为中共执政的合法性增添“理论自信”。二〇一八年恰逢马克思诞辰二百周年,五月五日至六日,北京大学主办的第二届世界马克思主义大会在北京召开,主题为“马克思主义与人类命运共同体”。

与此同期,北京大学等多座高校学生的“马克思主义学会”组织,反倒成了官方眼中的异端。这批天真的左派学子,历经官方教育生产线的洗脑,貌似真信了马克思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但在社会实践中,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有产阶级专政”之国,官方说教严重背离现实。他们试图遵循伟大革命导师的教导,效法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前辈,走与工人阶级结合的道路,为劳苦大众争取权利;却迭遭当局打压整肃,活跃分子失去人身自由,学会社团被劫夺。

民国时期大学校长的一项天职,是主动保护学生,捍卫大学校园的思想自由。北京大学是五四运动和中共温床,如今学校当局打压青年学生,是对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传统的亵渎;而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洗脑导致基因突变,诞育出另类掘墓人,则是对山寨版马克思主义的莫大讽刺。

怪象二:清华大学整肃教授

说完了五四运动和马克思主义策源地的北大,再来看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发祥地清华大学。

当下清华大学最出风头的事,是校方对法学院敢言教授许章润做出停课、停职和审查的决定,引发了社会各界的抗议浪潮。

此举带来的恐怖与愤怒,引发了教育界、学术界的强烈反弹。清华校友以及教授、学者等各界人士联署的抗议信说:“许章润先生对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现象进行研究,发表评论, 实属其大学教授的本职, 也是他忧国忧民的体现。 发表自由的学术观点当是清华创建一流大学的前提。清华大学剥夺许章润教授的工作权利,不仅有违学术自由的传统,也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和教师法。 清华大学此举,背离了清华一向倡导的‘学术独立’的传统精神,也和‘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清华校训不符……”。

清华大学有尊师的传统,清华国学院时期的“四大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创造了校史上的辉煌。梅贻琦校长主张“师资为大学第一要素”,其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名言,至今为人称道。 有人调侃说,要处理许章润,就必须把清华校园内陈寅恪撰文的王国维纪念碑移走。碑文中“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正是对大学精神的最佳诠释。

中国的大学教育从一开始是“舶来品”,亦即中共历来反对的“西方那一套”。大学是思想学术自由的独立领地,政府、政治团体不得介入,是文明世界正常国家的通例。民国时代清华大学实行“教授治校”,大学的管理权在清华教授会,体现了美式校园民主的传统。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逐渐脱离人类文明主流,成为一党专政的不正常国家。从一九五〇年代的“院系调整”开始,中国教育备受摧残磨难。历经从“全盘西化”到“全盘苏化”的脱胎换骨改造,“教授治校”变成“党委治校”。到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不但学术大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还出现了“踢开党委闹革命”,师道尊严扫地以尽。

清华大学作为毛时代教育灾难的受害者之一,文理科建制被肢解切除,成为单一的工科院校,为国家机器生产各种标准零部件。“文革”结束后恢复了文理学科建制,但“党委治校”占位,大学精神之魂难回躯壳,在“教育产业化”和学术腐败中向“学店”演变。大楼盖了不少,大官出得最多,大师却一个没有,大学应有的创造力、批判性和社会关怀日见式微。在新时代“党领导一切”的背景下,出现了体制性的全面倒退。教育部长吹牛2049年中国教育将成“世界第一”,可谓贻笑万邦。

“党委治校”把大学办成了党校,甚至沦为针对思想学术自由的专政工具。近年因言获罪的高校老师有: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张雪忠、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史杰鹏、贵州大学教授杨绍政、厦门大学教授尤盛东、北京建筑工业大学教授许传青、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副教授翟橘红、重庆师大商贸学院副教授谭松等。上月“学校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师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思想政治教育被强化提升为课堂主阵地,随即发生了许章润教授等被整肃的事件。以教授学者为假想敌制造文字狱,囿于文化水平,蠢在抱薪救火。

“五四”“六四”纪念日临近,此种杀一儆百手法,或为针对高校形势采取的预防措施。有道是“总有刁民想害朕”,“四个自信”不知何处去了?

怪象三:“赛先生”监控“德先生”

这轮中国高校风潮中备受诟病的,还有学生中无处不在的告密现象。不少教授获罪的起因,是学校当局鼓励告密的特务政治。不仅教师受监控,学生之间也互相监视;不仅学生告密,教师之间也存在揭发举报的案例。在“党委治校”下的大学校园,除了奖励人工告密,还上了科技手段。教师在课堂上的一言一行,都被“电子眼”记录存储,一旦有人举报,即可作为治罪证据。人机监控并行,师生互设心防,教师人人自危。

早在十年前,《中国教育报》就展开过一场关于摄像头进课堂的争论,反对意见占相当比重。直到四年前,告密与监控在舆论上仍不占上风。近年随着大数据、人工智能等高科技的普及,监控已发展到无处不在。当局利用“天眼”网络监控系统、“人脸识别系统”等技术,对城市和社区实施“网格化管理”。调查公司IHS Markit的数据显示,中国在公共和私人领域(包括机场、火车站和街道)共装有1.76亿个监控摄像头,比美国多出1.26亿个。未来三年攀升至6.26亿个。除大学校园普及监控外,监控中小学生的“智能校服”正在推广;针对高中学生的多姿态人脸检测和面部表情识别技术,也已开发成功,不仅可获取学生在课堂的情绪变化,甚至可指定跟踪对象,对其在课堂中的状态进行统计分析。

当告密、揭发和批判老师等“文革”僵尸借助现代科技还魂的同时,毛时代的造神工具“红宝书”,也以新时代数字化升级版的形式卷土重来。由阿里巴巴公司团队“Y项目商业小组”开发、中共中央宣传部推广的“学习强国”APP,被强势要求各地党政机关、国企单位的公务员和共产党员安装,目前已占据Appstore免费软件下载排行第一名。该平台包含“要闻”、“新思想”、“时政综合”等板块,收录大量中共总书记的谈话与影音,以及学习资料、课程等;且引入“学习积分”系统,用户的日常操作如登录、阅读文章、观看视频、发表评论和答题等操作累积“学习积分”。不少单位搞“一刀切”,将员工的“学习积分”与工作绩效挂钩,搞得怨声载道;有人为此开发了刷分工具软件,也遭到处罚。

这种洗脑工具,也隐含着极权体制的“窥阴癖”:据香港《明报》3月10日报道,安装学习强国,需要向该APP授予包括真实姓名、位置等多达十九项具隐私性质的权限,如同移动监控设备。网上一则题为“北京大学学生安装强国APP提醒”的帖子称:“请不要在常用手机上安装强国APP;手机在安装强国APP之前,请检查并删除不符合维稳原则的照片、视频、文档等资料,否则APP权限是可以读取扫描手机文件并进行审查的,如果含敏感文件或接受处分。”

很多贴近官方主流的APP,被指有过多的不当权限要求,以协助窥探隐私。思想言论控制不仅在体制内雷厉风行,也将天罗地网扩展至整个社会,社交媒体微信、微博的封号封群成为家常便饭。监控不仅从线上扩展到线下,还从境内追杀到境外。去年以来,一些在国际社交媒体上吐槽的网民,不断被警方约谈,强令删除推文甚至关闭推特账号。

五四的旗帜是“科学与民主”,上世纪九〇年代互联网在中国登陆时,人们以为可借助高科技扩大启蒙,推动民主。二十多年后忽然发现——科学异化成各种压制民主的技术,沦为专制的帮凶。奥威尔小说《一九八四》中“老大哥在看着你”的场景,以及电影《窃听风暴》(The Lives of Others)中前东德秘密警察无所不用其极的监控,已成当今中国社会之常态。

有人提出,监控民主的是技术而不是科学。其实在实践中很难将科学与技术截然分开,科学可以涵盖技术,技术却未必能代替科学。例如在遗传科学领域,不久前中国科学家以基因编辑技术培育转基因婴儿,舆论哗然;近日中国科学家首次在猴中转入人脑基因,继续挑战科学伦理。你很难界定,这些肆无忌惮的研发算是科学还是技术,甚至两者都不是。

英国作家A·L·赫胥黎1932年发表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预言未来人类人性泯灭,以试管繁育孵化从领袖到平民、奴隶的五大种姓,成为在严密科学控制下,身分被注定的生物,并通过睡眠学习、心理操控、建立婴儿条件反射等科技控制社会。如今,传承“红色基因”的潘朵拉盒子已经打开,未来“红色基因”被植入胚胎,批量制造“红色接班人”及各种配套人群:从国家机器工程师、维修工,到“朝阳群众”、劳苦大众……,或将不是梦想,细思恐极。

科学和技术无罪,但要看掌握在谁的手中。专制独裁会阻滞科学创新,也会威胁人类文明和世界和平。

复盘:历史倒车疑无路

十年前的五四运动九十周年前夕,我发表过一篇《二十一世纪,中国还有“五四精神”吗?》(《明报月刊》二〇〇九年五月号),讨论了五个问题。

一、历史误读,将“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混为一谈,或以后者代替前者。二、中国需走出“父子互戕”的极端文化怪圈,创造一种“兼容并包”的新文化。三、中国的“文化酱缸”,不断将外来主义和文化改造成“中国特色”的“山寨版”。四、从“打倒孔家店”到当下的“新尊孔读经”,封建文化沉渣泛起。五、高举“五四旗帜”阉割“五四精神”的自宫仪式。文末曾有如下提示:

“有科学而无民主,则科学无以昌明;有民主而无科学,则民主徒托空言。”
“新的利益格局已经形成,从造反革命党到“维稳”执政党的转型也已完成,不变的是对权力的强烈控制欲望。一切以维护旧机器的运转为前提,奉行的是以技术代科学的“技治主义”;在理论的科学创新上鲜有建树,注重的是统治技术及机器部件的更新。”
“以生产线式的应试教育禁锢青少年的思想,制造体制机器的标准配件;罔顾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用技术手段监控国人的思想言行;以强调“中国特色”为借口,将“普世价值”作为异端来围剿……;种种切切,皆是对“五四精神”的阉割,扼杀了中华民族的创造力。”

十年过去,上述担心不幸言中。对“五四”百年的纪念难以正本清源,社会前景变得愈发混沌。坚持开历史倒车,看不到可持续性。

二〇一九年清明节 北京风雨读书楼
香港《明报月刊》二〇一九年五月号
二〇一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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