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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17 May 2019

梁文道:切尔诺贝利,被迫沉默的悲鸣

作者:梁文道    来源: 看理想
“时代的联系被割裂了,过去突然变得软弱无力,令人无所依托,无所不在的人类档案中找不到开启这扇门的钥匙。
——《切尔诺贝利的悲鸣》”
讲述 | 梁文道
来源 | 看理想《八分》
(文字经编辑整理)
鬼故事固然恐怖,可我们知道它是虚假的。什么样的「故事」会比鬼故事更加恐怖?
——现实世界中,真实发生过的恐怖事件。
HBO最新推出的迷你剧《切尔诺贝利》(IMDb评分高达9.6),就被视为这样一部作品——基于切尔诺贝利真实发生的那场人为灾难事故,它令人窒息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一部恐怖片。
1986年4月26日,苏联乌克兰的工业城市普里皮亚季市——这整座城市的修建其实都是为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凌晨1点23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第四号反应堆发生爆炸,大量高能辐射物质散播到大气层中,据后来的数据统计,这场灾难所释放的辐射线剂量高达二战时期广岛原子弹爆炸的400倍以上。
这场事故,被视为人类史上最严重的一次核电事故,而关于这场事故发生的原因以及后来所导致的影响,争议至今都尚未休止。
根据2005年国际原子能总署与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这场事故直接导致的死亡人数是56人,受影响死亡的人数可达4,000人;而根据绿色和平组织的估计,死亡人数可能高达93,000人。
但根据近几年的研究又显示,伤亡人数可能根本不只如此,最高统计表示可能有20万人因这场事故死去。然而,具体的数字永远没有办法计算清楚了。
相比于抽象的数字,这场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中,我们看到了种种真实的人的面目,那才是真正让人害怕的地方。
整个事件的展开过程中,一些人的选择,一些人的决定,最终却影响了无数人的命运。
1.
没人愿意相信,
没人愿意承担责任
《切尔诺贝利》这部电视剧之所以如此震撼,正是因为它是有所本的,这部剧的其中一个参考来源,也是今天我想介绍的这本书,即《切尔诺贝利的悲鸣》。
S. A. 阿列克谢耶维奇 著, 方祖芳/郭成业 译,
磨铁·铁葫芦 出版
尽管这本书只面世不到十来年的时间,但我已经认定它是一部传世经典。本书的作者也是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白俄罗斯的大作家,S. A. 阿列克谢耶维奇。
实际上,阿列克谢耶维奇当年获得诺贝尔奖还是一件很有争议的事情,因为她写的既非小说,也不是戏剧、不是诗歌,甚至不能称作散文。她更像一位记者,她的每一本书都是建立在大量的人物采访上,是以大量被访者的口述编织而成的作品,在这前后再补充一些她的想法,如此而已。
你可能会认为,这难道不就是一个记者的报告文学吗?的确如此,但是如果你认真读一读她的作品,比如这本《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你就会发现,她试图展示的人间面目全貌之残酷,是多么的让人看了之后,几乎不忍再看下去,但是又忍不住把它看完。而看完之后,你可能又会几天几夜,脑海里都止不住回想起那些画面,回响着那些被访者的声音。
在这本书的一开头,一位被访者恰恰就是《切尔诺贝利》这部电视剧里的一个重要角色。
那天,当灾难一发生,就有一群消防员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救火。但问题是,他们完全没有对核辐射做任何准备,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核反应炉爆炸的问题。
为什么他们不知道?因为核电站里有些人,不愿对外透露真相。
尽管核电站里的许多工作人员已经意识到,一定是核反应堆发生爆炸了,可是他们的领导者却坚决反对这种说法。为什么?当然,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不相信。当时整个苏联国家的宣传,都在强调切尔诺贝利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核电站。
它能「安全」到什么地步?有专家表示,即使把核电站直接修建在莫斯科红场上都绝不成问题。
事实上,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今天所在位置,离乌克兰共和国的首都基辅有两个小时的车程。而最初的设计,是要将它建在距离基辅仅25公里处,但是后来因为部分专家的坚决反对,才将它盖到了当时几乎渺无人烟的一个小村庄,也就是后来因核电站而发达的普里皮亚季。
所以,当核电站的各种数据和指标都已经明确显示,辐射已经爆表,这些领导者依然不肯相信。
随后当地市政府及官员也开始介入,他们同样不能接受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他们害怕出事,如果「纸能包得住火」,那就尽量去包,谁也不想承担这个「政治责任」。
于是,第一批赶到的消防员,直接用手和无防护的肉身接触核反应炉里的物质。无疑,他们成为了牺牲者。
2.
他们被称为「英雄」,
却永远封禁在焊死的水泥板之下
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里,一位消防员的太太有一段见证,她描述了,在她的丈夫不幸去世之后,她是如何用一个「他们」提供的硕大塑料袋,去太平间里把她丈夫的遗体收拾包裹起来。
他们给他穿了礼服,头盔放在胸前。鞋穿不上,因为脚肿了。双腿肿得像炸弹。礼服也剪开了,因为穿不进去。躯体已经不完整了,全身都是渗血的伤口。在医院的最后两天……我抬起他的手臂,骨头松松垮垮,晃晃荡荡的,身体组织已经与它分离。肺的碎块,肝的碎块从嘴里涌出来……他常被自己的内脏呛着……我手缠绷带伸进他嘴里,把东西抠出来……这没法儿说!也没法儿写!甚至让人难以忍受……然而这些都是我的亲身经历……
这就是牺牲的消防员瓦西里·伊格纳坚科的妻子,她所见证的死亡。
这些消防员们,后来自然被当成「苏联英雄」。但特别委员会对他们的家人说的,都是同样的套话:我们不能将你们的丈夫,你们的儿子的遗体交给你们,他们受到超量的辐射,会以特别的方式葬在莫斯科墓地。他们葬在焊死的锌制棺椁里,水泥板下面。你们应该签署这个文件,需要你们同意。
如果有人抗议,想把棺木运回自己的家乡,这些人就会对他们说:他们是英雄,他们已经不属于家庭。他们已经是国家的人……属于国家。
在下葬的那一天,他们坐上大巴,由军人看护并驾驶,他们沿着环路在莫斯科转悠了两、三个小时,又转回了莫斯科。车上的对讲机说,不要前往墓地,有一群外国记者过来了,他们在等着采访。父母们都沉默不语,妻子的情绪激动起来,她喊道:“干嘛要藏我丈夫,他是谁?凶手?罪犯?刑事犯?我们在安葬谁? ”
尽管最后他们到达了墓地,却不能做最后的告别。军官不断下达命令,尽快埋了,赶快走。
除此之外,那些核电站里的工作人员,以及后来招募的无数「清理人」,书里这样描述他们后来的「下场」:
他们所有人都得了重病,落下残疾,但没有放弃工作,想都不敢想。他们没有除了反应堆之外的生活——反应堆就是他们的生活。今天在其他地方,还有谁,还有什么单位需要他们呢?
死亡经常发生。死亡就在刹那间。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走着走着就倒下了,睡着了便再也没有醒来。去给护士送花,心脏就不跳了。站在公共汽车站……他们正在死去,却没人真正过问。问我们经历过什么……看见过什么……人们不想倾听死亡,不想倾听恐怖……
3.
他们心甘情愿献上躯体,
他们心甘情愿配合谎言
不得不说,这些人的精神状态,的确配得上「国家英雄」这样的字眼。虽然他们之中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接到通知书的时候,也还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些什么。而他们,都被称作「志愿者」。
当他们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偶尔也会向上级抱怨,质疑为什么不让测量辐射?为什么不让查看现在受到的污染情况?但是,他们会被长官责骂,指责他们这样做,无异于散布恐慌、无端挑衅,是在破坏大家工作的士气。
但更多时候,他们依然很认真地工作,而且还在讨论,甚至是以一种非常冷静的态度在讨论,当他们结束工作回到家之后,自己还能活几年,这就是他们在休息时闲谈的话题。
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崇高的任务。
虽然他们知道自己死了之后,留下来的家人不知如何是好,但他们更关心的问题却大多是:苏联到底会不会胜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最强的国家?哪个国家的飞机更强?国家的命运将会如何?……
即便是到了那种时刻,他们关心的都还是这一类问题。这大概就是他们被训练出来的一种思维方式,这才是他们该关心的问题,远比他们自己的生命,远比他们留下来的孩子,要重要得多。
所以,当他们看见现场有些机器人因为过度的辐射而操作失灵,他们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躯体,去完成机器无法完成的工作,而且他们是心甘情愿的。
据统计,总共有超过五十万人参与了切尔诺贝利的清理工作。其中大多数为军人,也有矿工、建筑工人以及各行业专业人士。
实际上,当时是有相关法令规定:如果有士兵受到的辐射超过25伦琴,他的长官就会因为这类事件去坐牢。
但是,从来没有士兵会受到超过25伦琴的辐射。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上报过。
哪怕当时实际的测量值早已爆表,一个军人死了,他的挂牌上也只会写「受到的辐射剂量是7贝克』,而实际上是600贝克。
这一切,就是为了要维持社会的稳定,不让社会心慌意乱。因为这种时候,说不定会给美国一个可乘之机,危害他们的国家安全。
也因此,很多被要求配合讯息隐瞒的人,其实都是心甘情愿的。
4.
消息被不断封锁,
谣言开始蔓延
那时还是前互联网时代,苏联的老百姓如果想要了解什么是核电站,什么核辐射,如何处理核辐射,大家只能去图书馆查资料。
可是很奇怪,事故发生几天之后,苏联当地公共图书馆里所有关于核辐射、广岛、核爆、X射线的书全都消失了,书店里也再也找不到这些书籍,而官员们的说法依然是「为了避免在民众中制造恐慌」。
为了稳定民心,他们鼓励那些第一次搬离老家避难的居民们,在不远处的辐射云下露营,在河边游泳晒太阳,让军队从早已无人的小镇中清理出一栋房子拍摄婚礼,如此种种,都被拍成影像传至全国各地,甚至给外国人观看。
当时有很多专家接受采访,告诉苏联的民众如何防止辐射,他们给出的建议是:不用怕,饭前洗手就可以了。
灾难发生之后,普里皮亚季本来储备了大量的浓缩碘,因为这到底是个核电站城市。浓缩碘是可以稍微中和辐射的,他们本应马上将浓缩碘投入水源,供给全城民众防辐射,但是居然没有人这么做。
因为,他们还没有接到上级的命令,这是战略物资,不敢乱用。
苏联中央从莫斯科安排向当地空投了一些防毒面具,但是到了当地也没有分发下去。理由同样是为了「稳定人心」,害怕分发面具会让人恐慌。
所以苏联从上到下,对外统一口径永远都是:情况已经被控制住了,大家不要担心。
比较警觉的人,当然会想尽办法要得到最真实的消息。有一个人对阿列克谢耶维奇说:
所有人都记得……上面的某些部门做出某些决定,起草秘密指示,直升机飞上天空,大量军事车辆沿路行进,下面的人提心吊胆地等待消息,活在小道消息中,但是所有人对重要的事都三缄其口——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找不到词汇表达全新的情感,也找不到情感对应全新的词汇,我们不善于表达,但逐渐沉浸于新思想的氛围中。
……到这里来的人说:到处都在打仗,苏联解体了,我们要生活在资本主义时代了,沙皇要回来了,这是真的吗?
这就是当消息封锁之后,真正的谣言才会开始不断蔓延。
另一个人则说:
中央委员会来人了。他们的路线:乘车从宾馆出来,到州党委会,再乘车回去。他们靠阅读当地的报纸来了解情况。他们的旅行包里装满了从明斯克带来的三明治,用烧开的矿泉水泡茶喝——矿泉水当然也是他们自己带来的,这是宾馆的服务员告诉我的。
人们不会再相信报纸、电视和广播了,人们从这些官员的行为中找到了信息,这是最可靠的信息。——可孩子该怎么办?我想抱着孩子跑得远远的。但是我不能走。
还有一个地方报纸的记者写到,
辐射剂量检测仪卖了一个月就不见了。这是不能写出来的。辐射量有多少,下降了多少,也是不能写出来的。更不能写出来的是村子里只剩下了一些男人,女人和孩子都走了。
……我写了这里的情况……然而,编辑部主任毫不留情地画上红线:「你别忘了,我们有敌人。我们还有很多敌人,就在大海的那一边。」所以,我们只能写好的,不能写坏的。也不能有不可理解的。
5.
人类只拯救了自己,
出卖了其他动物
由于周边再也没有可靠的官方消息,除了像我刚才描述的那些有办法接近消息中心的人之外,你还能从什么地方得到真相?那就是看看大自然。
当地就有农民发现,院子里面有窒息的田鼠,是谁把他们闷死的呢? 他们又彼此问——
有没有看到金龟子飞?
没有金龟子,就连小虫都看不到。
有蚯蚓吗?
也没有。
后来他们才懂得,这是第一个征兆——没有金龟子和蚯蚓的地方就是辐射强烈的地方,来不及跑或者跑不出去的动物留在这个地方,就注定都要被当成污染物清除。
所以古老的乡村和放射物质掩埋处,就成了动物的墓地。
人类只拯救了自己,却出卖了其他动物。
有一个见证人说,人走了之后,好多个分队的士兵和猎手开进村庄,射杀了所有的动物……有狗扑向有人声的地方,因为太久没见过人了,显得非常开心;还有猫、马,它们什么都不明白,它们毫无过错;无论走兽还是飞禽,它们都默默死去,这就更加可怕。
动物无助地嘶叫,各种声音的嘶叫……
但可能你也听说了,今天的切尔诺贝利周边,动物们又回来了。
当人类彻底离开这片土地,让它成为一片废墟之后,自然迅速接管了这个地方。很多公寓、住宅、楼道都长满了植物。一些原来的建筑物,学校、医院,甚至变成了一片丛林,大量的动物又回去了。
虽然有人发现,有一些动物产生了基因变异,但无论如何,这里好像已经成为了一个动物的天堂。
这让我想起来另一本很重要的著作,也是受到《切尔诺贝利的悲鸣》这本书影响的一部漫画——即法国漫画大使艾玛纽埃尔·勒巴热(Emmanuel Lepage)的《切尔诺贝利之春》(看理想最新上线的新节目《漫画实验室》,也将谈到这部漫画)。
艾玛纽埃尔·勒巴热当时恰恰因为看了《切尔诺贝利的悲鸣》这本书,非常想去看看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
在他想象里,这个地方应该是阴暗、灰冷、荒凉至极的一个地方。他觉得也许他能够用画笔去捕捉这样一个世界。
但事实上,他当时其实已经对漫画丧失了信心,因为这位了不起的漫画家不幸患上了一种书写的痉挛症,或者说,手瘫了。
他就带着这种对自己职业和人生的绝望感,去了一个令人绝望的地方。
没想到到了那里之后,他发现浑然不是那么回事——这整个地方简直如同一个乌托邦,长满了草木,五彩的丛林,各种各样的鲜花、水果、动物。
原来人类只是离开了30年,这个即便今天走进去,辐射测量器还会不断嘶嘶鸣叫的地方,自然已经是这样的风貌,甚至可以用「妖美」来形容。
艾玛纽埃尔的手忽然之间又能画了,他要画下他看到的景象,他还看到这个地方居然有人冒险回来住下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
最后,他呈现了一部极为奇异的漫画,一个建立在死亡废墟之上的乌托邦故事,关于一个本来对自己的生命已经绝望的人,要为自己找到救赎,却就在这么一个能够毁灭很多生命的危险地带,他找到了自己的新生。
今天的切尔诺贝利,不仅是一个有人生活的地方,甚至奇异地变成了一个旅游景点。各种各样的旅行套餐,让大众去参观这场历史上最大的灾难现场,以及它留下的废墟——这是一种灾难旅游。
但是,当初留下的那些伤痕,真的已经完全愈合了吗?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那里出来的人和物会被安上「不值钱」的标签,甚至会受到歧视,直到现在很多人也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否则他们都会选择远远躲开。
又或者,如果你是当年经历事故的孩子,他们倒是很愿意告诉别人自己来自切尔诺贝利,特别是对着欧洲人,因为这样就能获得他们的怜悯,可能带着孩子去欧洲先进的医院进行医治,或者送上很多好吃的糖果,最后再把他们送回苏联去。
切尔诺贝利,在我们的文明中,留下了这样一个奇异的断点,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它其实是一面扭曲的镜子——在里面,我们多少都能看见自己。
本期八分问答
(问答答案均在每期音频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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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提问者 | 花律 ] :道长,您好,今晚我看到了微博热搜上的,美国通过禁止堕胎法案,感觉很荒唐。我不明白,接着我又去百度发现是美国的部分洲,我很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没有一直关注美国政治,之前看《使女的故事》,最让我害怕不是女人沦为生育机器,而是这个世界似乎很平和,然后一息间,突然间世界变了,开始判处女同,女人开始非常荒唐地需要将财产给丈夫或者父亲保管。会这样吗,这个时代和世界会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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