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的身份社会残余和权力结构,不仅造就了当下中国职业精神淡漠,也是疫苗层层监控归于失效的深层原因。
2019年2月25日,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疾控中心主任高福就疫苗问题答记者问时表示:「中国疫苗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的疫苗之一」。放在近年来中国大陆疫苗危机频发的背景下,这番表态看上去格外有讽刺意义。
然而,高福主任的表态并非故作惊人之语。前中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CFDA)领导监督司司长李国庆三年前也曾说,中国疫苗监管体系「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中国的疫苗监管体系2014年就已经通过世界卫生组织的评估。监管单位有《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实施条例》、《药品生产监督管理办法》、《药品生产质量管理规范认证管理办法》等众多规定可援引,对疫苗生产流通的各个环节进行监督管理。
然而在问题的另一面,据不完全统计,从2004年至今中国至少发生12起疫苗事件:江苏宿迁假疫苗案、安徽甲肝疫苗异常、山西疫苗事件、大连狂犬疫苗案、广西来宾假狂犬疫苗事件、江苏延申疫苗造假案、山东潍坊非法疫苗案、乙肝疫苗系列死亡事件、山东疫苗案、长生生物武汉生物系列事件、江苏金湖过期疫苗事件、石家庄疫苗错种事件。
在2018年长春长生生物有限公司狂犬疫苗事件爆发后,记者发现其狂犬疫苗的生产本应有着严格流程,每一个阶段都有数次检查,仅仅成品检定就有11项检查。然而,为什么有着「世界先进水平」的疫苗监管体系会层层失效?在长春长生公司,以及其他疫苗生产公司,生产各个环节的专业人员,是真的检测不出还是知情不报?
无论是何种情况,让公众痛心疾首的,是在疫苗生产这个标准苛刻的领域里,起码职业精神的丧失和行业监督体系的完全失效。
中国社会结构的先天基因阻碍职业精神生长
在英文中,职业「profession」一词的词根为「profess」,意为「宣誓」、「宣称」或「承诺」。体现着专业人士在执业中对于服务对象及社会的承诺。在双方发生业务联系时,围绕着业务的共识达成,「契约」随即产生。因此「职业」概念本身即有着强烈的契约精神意味。被尊称为「现代医学之父」的古希腊医师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以其名字传世的誓言便可作为例证,在誓言中,希波克拉底强调自己的专业知识,并保护病人隐私。至今,西方医学院毕业生的誓言仍以《希波克拉底誓言》为蓝本。
职业「profession」一词的词根为「profess」,意为「宣誓」、「宣称」或「承诺」。体现着专业人士在执业中对于服务对象及社会的承诺。
进入现代社会之后,社会分工逐步精细化。在西方,围绕职业精神形成了一整套理念及思维方式,包括从业者需要具备的专业知识、行为规范、行业自治、同行监督及评价等诸多方面要素,此外还包含专业人士本身的职业荣誉感。
需要强调的是,职业精神并不是一个抽象空泛的道德概念,而是通过一系列可操作手段,如法律、行业规范、从业资质认证的颁发和剥夺、基于同行评议等机制的等级、职务晋升制度等得以实现的一个体系,也正是这个体系的存在,让层层监管职责分明,形成一个行业的监督体系。
按照英国法学家、牛津大学教授梅因(Sir Henry Maine)的理论,中国传统社会与中世纪以前的西方社会,都属于向「契约社会」转型前的「身份社会」。在身份社会中,个人的权利和义务均由其身份决定。 1949年中共建政,整个社会从意识形态到社会组织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旧有的身份社会特征非但没有得到改变,反而得以加强。
1949年中共建政,整个社会从意识形态到社会组织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旧有的身份社会特征非但没有得到改变,反而得以加强。
在意识形态上,经过1950年代「社会主义改造」之后的中国大陆,身份社会的烙印非常明显。如学者所述,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出现的一系列新的身份,在国家制度的支持下得以充分发展,成为组织更严密、覆盖面更广的新的身份传统(王爱云《试析新中国成立后我国身份社会的形成及其影响》)。 1950年代的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以前,中共主政下的身份社会主要是以家庭出身(阶级)为依据进行身份划分。此后直至1970年代末改革开放,以出身为主的政治身份得以延伸至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全体国民以「农业」、「非农业」为标准进行二元划分,城镇居民中又划为「干部」、「工人」类别。在各自群体内部,又划出全国统一的等级制度,由「地区差异」加以修正。这些划分标准,从根本上决定了国民虽然法律意义上同为「公民」,但所享有的政治待遇、物质等方面有极大差别。
随着计划经济的松动,1980年代「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大陆身份社会的特点有所弱化,但并未消除。在某些领域,旧有制度依然施行,比如户籍制度和干部等级体系。在政治和经济生活中,技术人员的待遇也依然沿用旧有的体系以体现级别待遇差别。中国事实上存在着官方体系与民间领域的「双轨制」,整个社会依然是权力为导向的身份社会。
以权力为主导的身份社会结构,使得职业精神所强调的第一要素——契约精神被最大程度地弱化,从业者不再以自己的专业知识来履行职责,而代之以空泛的「道德标准」作为终极目标。
这种以权力为主导的身份社会结构,使得职业精神所强调的第一要素——契约精神被最大程度地弱化,从业者不再以自己的专业知识来履行职责,而代之以空泛的「道德标准」作为终极目标。按照中国官方的理论,所有职业的目标均是「为人民服务」。与西方医学生誓词中诸如「保护病人隐私」、「尊重同行技术领域」等操作性极强的条目不同,《中华人民共和国医学生誓言》里,却出现诸如「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等空泛道德话语,其内容缺乏可操作性。这种以权力为主导、以道德为标榜的模式一旦渗入到社会各行各业,任何行业都难以培养起正常的职业精神、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套职业监督体系。
外行领导内行,屁股决定大脑
当权力凌驾于职业精神之上,让专业人士失去话语权,就形成所谓的「屁股决定大脑」的现象。
在尊重契约精神的环境下,专业人士具在其领域内专有的权力(power),包括基于专业知识和经验,不受外力干扰而独立客观地就专业事物做出客观判断,并加以实行的权力、对同业者的职业操守进行监督、对其专业成绩进行客观评判的权力等。如在公务员队伍中,欧美国家普遍将「行政官」与「事务官」相分离,前者由选举或任命产生,通常扮演决策者角色,但其决策过程所需的专业性信息,则由与之对应的「事务官」提供。后者须具有专业性,保持政治中立,不受政党交替等因素影响,仅对专业领域负责。辅以明晰的职权划分,这种制度实现了国家行政体系基本限度的专业化。
中国知识分子普遍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不少技术官僚虽出身专业领域,但一旦进入官僚系统并上升到一定层级,本质上就已经脱离了职业团体,成为权力体系的一部分。
权力凌驾于职业精神之上,还表现在原本专业出身的人士,在权力至上的环境下也会削弱甚至丧失职业精神。受传统文化影响,中国知识分子普遍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不少技术官僚虽出身专业领域,但一旦进入官僚系统、在权力阶梯上升到一定层级,本质上就已经脱离了职业团体,成为权力体系的一部分。当权力需要与专业判断出现矛盾时,这些「前专业人士」或「伪专业人士」的双重身份,往往选择倒向权力一方,对职业精神造成损害。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官员看似具有专业背景,但其言行往往表现得并不专业的原因。
而最近震动中国大陆的长春长生疫苗丑闻,再明显不过地展示了这种外行领导内行、权力操弄技术的特征。中国「疫苗之王」、长春长生掌门人高俊芳是中专毕业,本是一个会计;其丈夫张友奎在长春长生任副总经理、销售总监,儿子张洺豪是副董事长、副总经理,三人均为非专业出身的高管。
2019年2月2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对吉林长春长生公司问题疫苗做出了处理,对6名中管干部作出予以免职、责令辞职、要求引咎辞职等处理,对涉嫌职务犯罪的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党组成员、副局长吴浈给予开除党籍处分并移送检察机关。同时,有关部门和地方对涉及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管总局、国家药监局、吉林省各级药品监管部门、长春市政府及市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等42名非中管干部进行处理,其中,厅局级干部13人、县处级干部23人、乡科级及以下干部6人,对原吉林省食品药品监管局3名责任人给予开除党籍处分并移送检察机关,对包括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管总局1名副司长、原吉林省食品药品监管局两名副局长在内的6名责任人给予留党察看或撤职处分,对29名责任人给予其他党纪政务处分。
裁撤官员,似乎是中国自古以来处理社会危机的不二法门;雷霆手段更是不乏叫好之声。但在这份「眉毛胡子一把抓」、缺少细节的处理名单中,我们很难发现技术与非技术官僚的差别,更难以追查疫苗生产过程中,层层监管具体负责人的责任,更别提专业人士的意见。
行业团体的集体失声与失职
让专业人士失去权威、并在生产过程中毫无决策和监督权力的一个重要后果,便是中国行业共同体意识的丧失,由此导致行业协会沦为党政工作的工具或摆设。
例如2017年11月,中国国务院通过了当时国家卫生与计划生育委员会关于设立「中国医师节」的申请,决定自2018年起,将每年8月19日设为「中国医师节」。耐人寻味的是,中国医师协会(CMDA)早在2011年6月即宣布,从当年起每年6月26日定为「医师节」。然而在此后的七八年间,这一节日即使在医生群体内部也鲜为人知。由此可见,这个「全国性、行业性、非营利组织」的「国家一级社会团体」,无论在行业内,还是在民间,其认同度都让人怀疑,也当然更不可能对职业精神的塑造和监督起到作用。
因此,面对专业领域频发的公共事件,行业共同体与专业人士的集体失声,也就不足为奇。如中国医学类社会团体中最为权威的中华医学会,最近的一次公开声明是在2013年,当时与中国医师协会、医院协会及卫生法学会联合就暴力伤医事件表态。而在处理疫苗危机这样的公共事件时(如2016年山西疫苗案),中国官方会以中华医学会的名义派驻专家指导危机应对,但其表明立场的作用则被官方的公权力机构替代。仅有少数医生在诸如恶性伤医事件发生后,通过微博、微信等自媒体平台发声。
面对专业领域频发的公共事件,行业共同体与专业人士的集体失声,也就不足为奇。
中共中央机关报之一的《光明日报》在2014年曾发表评论文章《自媒体时代呼唤医生发声》,指出「医者应该有声音,有立场、有专业、有担当的声音」。随后推出了《请医生说说心里话》系列专栏文章。但这无法扭转「万马齐喑」的局面。如今,这些专栏文章的网页链接已经成为「404 Not Found」。
专业人士无法发声的同时,非专业人士却还能偏偏成为专业人士的领导,这种咄咄怪事却不再稀奇。身兼董事长、总经理、财务总监等多个职务的长春长生实际控制人高俊芳,在众多头衔中还有一个极具专业水准的专业团体的领导者身份——吉林省预防医学会第五届副会长。而根据中国预防医学会的《章程》第八条「会员」有关规定,仅具有中专会计专业学历的高俊芳,不符合任何一条入会资质要求。而中国预防医学会在此次疫苗事件中却始终未发声。这些职业团体的失声乃至失职,不仅失去了职业精神中起码的专业与契约精神要求,更是对本行业从业人员的侮辱。
专业人员自律与荣誉感的消失
在西方,现代职业精神还包括同行间相互监督、行业团体成员资质的鉴定及剥夺、绩效评价等等。然而,由于职业精神遭到极大践踏,在中国大陆这些都逐渐沦为笑话。
近年来,中国学者因学术不端而导致的国际期刊论文撤回事件中,生物医学领域是重灾区。 2018年12月,北京大学学术规范课题组在该校一次研讨会上发布了《国际期刊撤销论文统计分析报告(2018)》。该报告选取科学引文数据库web of science中的4780篇撤稿论文进行分析,发现中国俨然成为「撤稿大国」;从学科分布看,生物学、医学占比最高。
近年来,中国学者因学术不端而导致的国际期刊论文撤回事件中,生物医学领域是重灾区。
频发的中国医学学术论文造假,事实上凸显了执业医师在一个由论文、而非诊治水平作为唯一评价指标的体系中,为最大限度地通过满足行政权力设置的标准,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而忽视职业伦理和行业操守的现象。
在专业人士毫无决断权力、专业团体又毫无示范监督作用时,从业人员自然会失去对本职业的荣誉感和起码的职业精神。仍以长春长生事件为例,据报导截至2015年3月31日,该公司共有员工1077人,其中72.79%为生产及品质管理人员。而在狂犬疫苗生产流程的十个步骤、三十多项检测中,为何七百多人的生产和品质管理人员迟迟不能发现问题?让人唯一略感慰藉的是,长春长生东窗事发,正是来自一位老员工的实名举报。可是,关系到千万个家庭身心健康的疫苗安全问题,难道只能寄托在一个人的良心上吗?守护这一行业的职业精神去了哪里?
批示无法解决问题
长久以来的身份社会残余和权力结构,不仅造就了当下中国职业精神淡漠,也是疫苗层层监控归于失效的深层原因。
长春长生疫苗事件曝光不久,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就批示:「一查到底严肃问责,始终把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放在首位,坚决守住安全底线」,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也批示:「必须给全国人民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2019年1月,江苏金湖、河北石家庄又接连出现疫苗过期、错种事件。如前文所述,近十余年来平均将近每年一起疫苗丑闻,当同样的问题普遍在这个社会反覆出现的时候,它已经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体制问题。
前捷克总统哈维尔在《给胡萨克的公开信》中质问:「在今天这种文化阉割之后,明天这个民族将忍受多么深刻的智力上的和道德上的软弱无能?」 当下的中国,可以说正在忍受着哈维尔所说的「智力上的和道德上的软弱无能」。长久以来的身份社会残余和权力结构,不仅造就了当下中国职业精神淡漠,也是疫苗层层监控归于失效的深层原因。若是体制无变化,仅仅靠最高领导人的批示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彭劭,生物医学工程专业博士,自由撰稿人,旅居美国、加拿大)
原文:《彭劭:层层监管为何失效?疫苗危机中被权力结构践踏的「职业精神」》 https://theinitium.com/…/20190228-opinion-pengshao-vacc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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