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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30 September 2018

觀點:中國崛起的地緣政治空間困境

倪樂雄
上海軍事學者

歷史上一個國家的崛起都是諸種成因綜合互動、作用所致。其中最重要的因素無疑是當時所處的地緣政治條件。在討論當代中國崛起之前,先簡略總結歷史上中國強盛期幾個傳統特色。因為這些古代的特徵經常在影響今天乃至未來。 

國家如何從國際社會中崛起?中國有著古老而豐富的經驗。有趣的是:這些經驗是從古代華夏大地的內戰中誕生,從有文字記載的商、周王朝以來,只要中央王權失靈、崩潰,中國本土就會呈現類似今天的「國際社會」。在諸強爭鋒中成功崛起的政治軍事集團往往佔據有利的地理位置,從而獲得地緣政治形勢上的絶對優勢。

以秦國為例,內部以「商鞅變法」為契機,匯集各種人才、完善了內部人力財力的動員機制,達成富強的目的。對外部形勢而言,秦國佔據了「關中」這個極為有利的地理位置,無後顧之憂,形成雄踞西隅、虎視相互爭斗、不斷衰弱的東方六國的形勢。強漢盛唐也是首先佔據了一面向東的西部「關中」,平定了各方紛爭的中原和南方濱海之地。由於歷史上王朝週期的不斷重覆,每一次王朝崩潰,中國政治格局就會出現一個「國際社會」,使得中國人不僅從自己的歷史中獲得豐富的崛起稱雄的外交經驗,還具有更高的統一的經驗,即征服、整合、統一地域文明的經驗,而這種經驗毫不遜色於大英帝國在全世界建立英聯邦的經驗。

秦代以後,中國已經從政治上、社會心理上整合為一個地域龐大、人口眾多的大國。之後兩千年多年,它的安全威脅主要來之北方遊牧民族。兩千多年裏,中原政權除了被強大的蒙古、滿清打敗征服外,多數時候在東亞一直處於比較安全的狀態,而漢唐明初曾以超強姿態雄踞亞洲,原因也是因為統一後的中國處在較為理想的地理位置,東、西、南三面皆無強勢大國,只需專心對付北方草原方向的威脅,並有足夠的南向戰略縱深。

在古典世界裏,中國的威脅來之北方。近代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安全威脅的方向發生了反向變化,因近代歐洲的崛起和在世界範圍的強勢擴張,中國國家安全威脅來之東、南海上的歐洲國家和鄰國日本勢力入侵,這一方向上的變化延續至今。

中國經過一百多年文明更新期的衰弱,經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改革開放」,目前中國初步進入舉世公認的重新崛起狀態,古老的國家呈現全面復興的氣象。但是,當代中國崛起受到比古代更嚴峻的地理空間逼仄的鉗制。

與美國相比較,美國地緣政治的優勢在於獨處美洲,周邊無威脅自己的大國,又有太平洋、大西洋兩道天然屏障,遠離十九、二十世紀紛爭迭起的世界中心——歐洲,因而它埋頭髮展國力時動靜再大,也不會驚動遠在歐洲的諸強而遭刻意打壓。美國在世界邊緣的崛起進則問鼎世界霸權,退則足以自保。即使20世紀七十年代與前蘇聯爭鋒處於下風時,在印度支那受挫後,也能在外圍區域聯合西歐盟國和亞洲中國共同對付前蘇聯,扼守日本、韓國、關島一線,將衝突區域遠遠限制在本土之外。反觀中國身處強鄰之中,無此地理上的優勢。

當代中國十分類似德國崛起時強鄰貼身的地理條件。在法國大革命後動蕩的歐洲,普魯士國家作為中等國家小心翼翼、見風使舵周旋於英、法、俄三大國之間,隨著拿破侖的戰敗,法國急劇衰退,普魯士利用英、俄全球爭霸無暇顧及之際,發動普法戰爭再次重創法國,一舉躋身世界列強之林。正如芭芭拉·塔奇曼所言:當歐洲國家還沒有從爭斗中回過神來,「普魯士已從炮彈裏孵了出來」,變成了德意志第二帝國。

德國崛起充分利用了時間,卻無法擺脫地緣政治上天然的險惡因素,它處於法國、俄國兩面夾擊之中,而英國又在扮演歐洲大陸"離岸平衡手"的角色,隨時聯合歐洲大陸二流大國對企圖獨霸大陸者實施壓制。俾斯麥首相看到了這點,故而打敗法國後低調行事,聯合奧匈以鉗制俄國,成功阻止了法、俄結盟。同時又不發展海軍、不追求海外殖民地,避免刺激當時世界霸主英國。

威廉二世撤換首相俾斯麥後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其咄咄逼人的全球擴張戰略最終讓英、法、俄三國走到了一起,使德國陷於最不利的境況,並導致其在有因果關係的兩次世界大戰中連續戰敗。可以說希特勒德國的滅頂之災的種子是在威廉二世執政時期種下的。

當代中國在1949年共產黨執政後,面對美蘇兩大集團爭霸的局面,先是聯俄抗美、繼而聯美抗俄,在前蘇聯集團崩潰後,再次聯俄抗美,以弱勢大國的智慧周旋於兩強、縱橫捭闔達半個多世紀,在克服了接連不斷的內部動蕩後,經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終於形成整個中華民族復興崛起的強大趨勢,中國當今的崛起和19世紀德國崛起一樣,爭取到了時間,但卻受到地緣政治空間的鉗制,亦可謂強鄰貼身。美日同盟遏制在東,且有敵對未統一的台灣會加入其中,正在崛起、懷有復仇心理和領土爭議的印度待價而沽,隨時可呼應於西南,中國處於潛在的腹背受敵之中。

現代高科技大大壓縮了地理空間距離,美國雖與中國相距萬里,卻近在咫尺,美國強大的軍事力量借助太平洋、印度洋上的海空基地隨時威脅中國的「海上生命線」和本土安全,美國的印度洋和太平洋戰略極有可能聯合日本、澳大利亞、韓國、菲律賓、越南等國,組成海上軍事同盟對付中國,這一趨勢正在加速形成,而北方已經衰弱的俄國未必樂見中國的崛起。無論在台灣統一或東海、南海傳統領海海域加強管控時,中國稍有動靜即遭周邊和美國的警覺和壓制。

目前種種跡象表明:姑且不論因貧富分化、官員腐敗嚴重帶來的諸多內耗在多大程度上會干擾中國的崛起,會像古代社會那樣導致血腥內戰?僅僅就外部地緣政治態勢而言,中國的崛起將是緩慢的、艱巨的、充滿風險的。

在中國崛起的台灣、南海、印太海上生命線等幾個戰略要點的控制上,哪怕合理的收復、管控拓展都不能高調激進,那種對無本土戰略保障的海外海空軍事基地的追求、將"國之重器"示於外人甚至潛在對手的《厲害了我的國》的大吹大擂,都有害而無利於國家復興。在敵意國家看來,中國的「一帶一路」與日本當年的「大東亞共榮圈」倡導無本質區別。

鑒於十九世紀末以來德國崛起的教訓,強鄰環視下,中國的崛起應是低調的、謹慎的、隱忍的,當以孔夫子那句名言: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自持,亦可重溫俾斯麥那句名言:「當我們沒有聽見上帝的腳步聲時,我們除了等待別無出路。」

而在羽毛未豐的任何時候,政治、軍事、經濟、外交上的高調、激進、強硬和冒進都很可能陷於危機而導致國家崛起的夭折。


(注:本文不代表BBC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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