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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30 July 2018

叶鹏飞:马来西亚变天大戏杂感

马来西亚第14届全国大选在5月9日投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24小时,终于在隔天晚间马哈迪宣誓就任首相后,实现了政权轮替的历史壮举。

这是一出不亚于任何好莱坞大制作的人间大戏,耄耋之年的前首相东山再起,与当年的副手兼世仇安华一泯恩仇,共同推翻丑闻缠身的现任首相纳吉,也推倒了自己有份滋养壮大、垄断马国政治权力超过半个世纪的体制。三人的种种心理状态和相互间的关系张力,恐怕超越了任何编剧的想象力。

马哈迪、安华和纳吉三人的背后,也各有一个故事同样精彩的女人配合演出,偶尔甚至喧宾夺主,被形势推到台前唱说几段台词。安华5月16日出狱后的记者会上,被周边人怂恿亲吻妻子旺阿兹莎额头的新闻镜头,是两人因安华20年政治沉浮所导致的悲欢离合的甜蜜一幕。

安华在获释后所接受的一系列专访当中透露,纳吉在开票当晚得知大势已去时,曾经主动两次电话联络他,问安华他该怎么办。安华说自己“以朋友的身份”劝纳吉接受选民要他下台的现实,可是纳吉并不认输。安华说,纳吉在第二通电话时“就彻底崩溃了”。安华第二度被同样侮辱人格的“鸡奸罪”投入狱中,是在纳吉掌权时。“以朋友的身份”这一形容词背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莎士比亚悲剧

纳吉和妻子罗斯玛的遭遇,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故事讲的是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表弟麦克白将军,在战胜归来的路上遇到三个女巫。女巫对他说了一些预言和隐语,说他会当上国王,但他没有孩子继承王位,反而是同僚班柯将军的后代要做王。麦克白夫人怂恿他谋杀邓肯,做了国王。为了巩固权位,他又害死了邓肯的侍卫、班柯、贵族麦克德夫的妻子和小孩。残酷的行为让麦克白越发冷血,在妻子因愧疚而发疯死去时毫不难过。邓肯的儿子最终联合英格兰军队,打败众叛亲离的麦克白并将之斩首。

马国舆论盛传纳吉惧内;热爱珠宝、名牌包的罗斯玛的政治影响力,从新加坡建国总理李光耀2000年访问马国,特地要求与她见面可见一斑。罗斯玛后来坦言,李光耀是要亲自评估她,以查实坊间关于她垂帘听政的传闻。闹出挪用一马公司巨款丑闻的当事人之一,就是罗斯玛第一段婚姻所生的儿子里扎阿兹,他被指动用一马公司巨款,投资2014年获提名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华尔街之狼》。

从纳吉在败选后的表现看,他似乎表现出一种近乎宿命论的态度,非但没有激烈地反抗,反而有点坐以待毙的认命样子。这一方面或许是自知对手马哈迪的能耐,另一方面恐怕也在通过这种消极态度,间接表达对大他两岁的罗斯玛贪得无厌的不满。罗斯玛个人欲壑难填(单是从纳吉的柏威年公寓就搜出的284个名牌手提袋,其中单价可高达数十万元),以及对仅是纳吉继子里扎阿兹挥霍无度的纵容,所闹出来的种种丑闻,是导致纳吉成为过街老鼠的原因之一。当然,他也必须对个人晚节不保负起全部责任。但对照马哈迪夫人西蒂哈斯玛始终保持低调,安华夫人旺阿兹莎对夫君20年困难的不弃不离,甚至抛头露面代夫出征,成为新政府的副首相,纳吉夫妇的形象真的很难得人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

93岁的马哈迪东山再起,写下了近代政治史上罕见的一章。他不但掀起马来人海啸,冲垮自己一手所建立的权钱体制,更与被自己打入政治地狱的宿敌安华联手,这其中的恩怨情仇,恐怕也一言难尽。

1987年,由东姑拉沙里领导的巫统B队挑战时任首相的马哈迪在巫统内的领导权,马哈迪的党内领导人选举险胜后清党,开除东姑拉沙里的所有党羽。东姑拉沙里另起炉灶,组织四六精神马来人党,强调要回归巫统在1946年建党时的初心。1988年,因为巫统B队挑战党内选举结果,提起公诉,法院基于技术理由宣布巫统为非法政党。 马哈迪立即重新组成只有A队成员的巫统。

因此,在技术上,今天的巫统其实是由马哈迪所创立的。为了防止再度面对权力挑战,马哈迪开始了权钱政治的游戏,用各种好处收买党内派系,逐渐形成了党主席利用政治献金巩固支持的政治文化。这一套游戏规则,被纳吉玩得虎虎生风,不但巫统最高领导人职务在党的常年大会上都不允许挑战,为了摆平越来越复杂的党内人事斗争,所需要的“弹药”自然也会越来越庞大。一马公司高达7亿美元的资金流入纳吉私人银行户头,纳吉辩称是沙特王子的捐赠,哪怕有那么微小的可能性,果真是捐赠,或许也能部分反映纳吉为了稳固党内权力所需要的开销。

马哈迪的另一个政治遗产,就是启用安华为副首相后,为了应对伊斯兰党的外部挑战,开始玩宗教政治化的游戏,放纵安华开始推动伊斯兰化,从公务员体系(设立宗教官僚机关)、推动伊斯兰高等教育、成立伊斯兰银行等等,在政治上架空了伊斯兰党的宗教威望之余,却导致了马国社会逐渐失去世俗化传统的空间,让马来人越来越容易接受中东的极端宗教思想,为伊斯兰党日后的壮大埋下祸根。当马哈迪于1998年因为在应对亚洲金融风暴时,同安华意见相左而决裂后,安华的支持者在他入狱后纷纷转投伊党怀抱,最终让其伊党盘踞半岛东北角至今,并且也让主流政治因为宗教因素而易于变得紧张。

再来当然是作为种族主义者的马哈迪专门用来照顾马来人权利的土著政策了。这个政策,用安华出狱后对媒体的话说,是“在这个政策下,政府合约、生意、就业、教育及房屋优先考虑马来人……这项政策被指责为分化马来人、华人及印度人,国内少数民族不满遭政府种族歧视。”这个政策也导致大量非马来族人才外流,严重削弱了马来西亚的国际竞争力,当然更导致国内官商勾结,政治腐败,并且让种族关系因为经济不公平而紧张。

希盟执政靠的固然是马来人海啸,其他族群的支持也很关键。相信包括不少开明的马来人在内,马国民众对新政府的期望是改革不公平的制度,但是马哈迪所面对的问题,自己正是始作俑者。历史的反讽很直接,他如何拨乱反正,将决定自己的历史定位。这当中可能必须是某种程度的自我否定,用一种洗心革面的姿态,告诉人民自己将痛改前非。这可能会是向来自负的马哈迪的表现吗?

就算马哈迪决心拨乱反正,几十年形成的既得利益,以及马国马来人作为最大族群对于特别是华人社群的猜疑,和担心自身利益受损的政治现实,也意味着任何的改革都将是艰难和需要时间的工程。选举结果所营造的理想氛围,可能会让一些求好心切者对改革的缓慢或反复失望,新政府的蜜月期也因而提前结束。这些都是新政府甚至是支持改革的马国民众所必须意识到的挑战。

最关键的变数

马国政治变天是否代表否极泰来的最大变数,恐怕还在于公正党实权领袖安华。就如前面所言,安华个人也必须对马国政治的种族主义,以及其所导致的腐败,负起一部分的责任。与马哈迪一样,这也是历史赋予他自我救赎的难得机会。

但是安华已经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20年,而且是在接近权力巅峰的那一刻,并且是在风华正茂、准备干一番大事业的时刻,从天堂一下摔倒地狱。逆转自己命运的黑手,正是马哈迪。这个深仇大恨如何化解,需要极大的人生智慧。马哈迪在2016年开始批评一马公司丑闻和纳吉后,出席了安华的法庭听证会并同安华握手寒暄,震惊了马国社会。这一预示两人即将政治携手,共同对付纳吉的一幕,开启了今年的变天大海啸。这也印证了“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的谚语。如今马哈迪和安华的共同敌人被打倒了,目的完成了,未来会将如何,还费一番思量。

至今,马哈迪和安华的政治合作还维系如常。尽管主要目标已经达到,然而政治上百废待兴,民众求变的殷切期盼,都不允许他们开始谋求自身的利益。从政者为国为民的意图不应该轻易质疑,可是他们行动的深层动机也不能忽视。或许以他们各自的历练以及当下不再年轻的现实,都意味着青史留名才是最正确的抉择。为了国家做正确的事,将是马国人民和他们彼此的大幸。

《联合早报》5月22日的社论说,安华自从被马国元首特赦出狱后,其一言一行均展现了高度的政治克制与智慧。他不但对将其二度入狱的纳吉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怨恨,更在公正党内部对马哈迪内阁任命出现鼓噪时,及时公开力挺马哈迪,并表明自己不急着任相或入阁,以确保新政府的稳定过渡。社论评价说:“这些让人乐观的迹象表明,遭遇政治磨难近20年的安华,仍然胸怀大志却更为沉稳内敛。”

或许,这样的乐观是有理由的。但是政治毕竟充满变数。安华形容马哈迪“变得愿意倾听和懂得商量”,显示两人经历这些年的起伏,都已经有所改变。但这也可能只是表明,眼前的局势迫使两人必须合作,一旦形势改变,彼此的主观意志难保不会出现冲突,届时两人是否仍然具备一定的政治智慧,冷静处理矛盾,彼此所代表的两股不同势力,会否对他们施加压力,都可能逆转目前积极的走势。

务实的期待

很多评论把马国变天归功于民心思变,认为人民摆脱心中的恐惧,用手中的一票,表达集体的意志。这个判断基本没有错,可是缺乏精英领导人的作用,光靠人民恐怕还是无法成事。马哈迪的出现是变天的关键因素,几乎已经是定论了。因为他,马来人才放心投给希盟的华人候选人;也因为他,政府体制内不满纳吉腐败的成员才会暗中呼应。

除了领导人,体制的韧性也是关键。在选举成绩迟迟不公布的5月9日那惊心动魄的24小时,负责国家安全的三名高级公务员公开表态,效忠国家宪法和人民意志,并一起觐见国家元首,杜绝了纳吉团队可能拒绝承认选举结果的念头,保障了政权最终的和平转移。

马国人民用和平的方式,坚定地要求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一举措,至今已经成功了一半。被他们视为贪污腐败而人心尽失的政府是换掉了,可是新政府到底能够改革多少,改革多快,挑战的艰巨性不容低估。

不少清醒的马国友人私下表示,不只是内阁成员贪得无厌,底层小公务员的小要小拿,已经蔚为风气甚至成为一种老百姓本能接受了的生活习惯。所以新政府要改革的不只是台面上看得到的贪污腐败,还要解决深层的体制潜规则乃至人民和大小官员的心理。这种惯性才是最不容易改革的东西。

另外,因为长期不平等而紧张的种族关系,仍然是最大的挑战。马来海啸的出现之所以让专家跌破眼镜,是因为马来人对华人的猜忌和敌视,让巫统和伊斯兰党得以持续坐大。马哈迪和安华要如何顺应民意(非马来人和开明的马来人都希望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现状),还是必须重视大部分马来人对维护既得利益的担心;而既得利益正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础上的。这种几乎要自我否定的改革,其难度恐怕非局外人所能想象。所以虽然是变天了,可是能否迎来黎明的曙光,如今下判断可能还言之过早。

 现在看来,变天好像理所当然,人民用选票踢走了纳吉政府,可是整个政权轮替的过程,仍然有可能会发生动乱危机甚至大规模暴力。马国民主体制的成熟,加上一点点的运气,避免了这种不幸的结局。希望马国朝野能珍惜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重新出发,为后代奠定幸福的基石。

原载2018年7月第36期《怡和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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