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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21 March 2018

《外交》杂志:普京政权的黄昏

作者: 亚历山大·莫托尔(Alexander J. Motyl),乌克兰裔美国历史学家、作家、翻译家,美国罗格斯大学政治学教授。

来源:原刊于美国《外交》杂志网站,2016年1月27日发布,原题:"Lights Out for the Putin Regime"。听桥译。

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一度显得不可战胜。如今,他和他的政权看上去衰弱无力、四顾迷茫、危机重重。俄罗斯和西方的评论家均愈发频繁地暗示,俄罗斯或许已处在极度动荡的边缘,甚至可能崩溃。

这种观感上转变并不令人惊讶。去年,俄罗斯尚在享受并吞克里米亚和侵略顿巴斯(Donbas)地区带来的喜悦。经济尽管停滞,但看起来还是稳定的。普京轻而易举地将西方决策者和国内批评人士抛在身后。他的民望极高。如今,只有他的民望得以维持,而其他每一方面的情形都在恶化。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地区成了经济上的溃疡之地,正在耗尽俄罗斯的资源。与乌克兰的战争已陷入僵局。能源价格正在暴跌,俄罗斯经济正处在衰退之中。普京针对乌克兰、土耳其和西方的经济惩罚措施只是令俄罗斯经济雪上加霜。与此同时,对叙利亚的干预有令俄罗斯陷入无法脱身的困境之势。(顿巴斯是位于乌兰东部的一处工业区。——译注)

对俄罗斯而言,相较于这一浮光掠影的勾勒所暗示的消极倾向,局面或许还要严重许多。俄罗斯正在承受普京的统治所造成的三重危机——俄罗斯在乌克兰和叙利亚的外交政策灾难只是在加剧这些危机而已。

首先,俄罗斯经济正处在急速下行当中。石油和天然气价格不可能随时很快大幅上升,这已足够糟糕。更恶劣的局面是,俄罗斯经济属于能源依赖型,未经结构性重组,缺乏竞争力且无法适应现代化需要,而只要是作为俄罗斯政治精英的财富生产机器,俄罗斯经济就将一直如此。其次,普京的政治系统正在四分五裂。人们曾经期待,他的威权主义的中央集权招牌能形成一个强大的"垂直权力系统",为行政管理机构带来秩序,清除其中的腐败,并压服地方的俄罗斯人和非俄罗斯族精英,令他们服从莫斯科的意志。但过度的中央集权效果适得其反,反而令官僚机构支离破碎,鼓励官僚追求他们各自的利益,并令地方精英变得愈发桀骜不驯——普京安插在车臣的强人拉姆赞·卡德罗夫(Ramzan Kadyrov)是绝好的例证。再次,作为俄罗斯体制的关键人物,普京显然已过了他的全盛时期。2013年,乌克兰欲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Association Agreement),普京横加阻拦,自做出那一灾难性决定以来,他接二连三犯下一个又一个战略错误。普京先前魅力男人的形象正日渐暗淡;最近他出版了一本自己的语录和一只年历,借以提升个人形象,这样的举动看上去滑稽可笑,是在孤注一掷。(卡德罗夫生于1976年,2007年2月起就任车臣共和国总统。——译注)

普京以及俄罗斯的问题在于,俄罗斯的政治经济体制抗拒变革。只有当控制这一经济体的是一群自私自利,并将自身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的官僚世袭集团时,这样一个功能失调的经济体才能得以维持。相应地,一个高度腐败的威权体制本质上需要有一位独裁者来协调和平衡精英阶层的利益和胃口。普京的创新在于,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位偶像式的人物,其合法性依赖于其貌似无穷无尽的年轻和魄力。但这样的领袖最终都成了他们自己个人崇拜的牺牲品,而且,如同斯大林、希特勒、毛泽东和墨索里尼一般,他们不会主动下台。这样一来,俄罗斯就陷于系统性溃败和系统性停滞当中不能自拔。在这样的情形下,为寻求合法性,普京将越来越多地利用俄罗斯的沙文主义、帝国主义和民族优越感。

鉴于这个烂摊子中没有什么麻烦会随时很快得到解决,俄罗斯看起来势将进入一段延宕许久的"重重麻烦时期",这些麻烦可能包括社会动荡、政权更迭和国家崩溃。预言俄罗斯的未来或许鲁莽,但显而易见的是,对这个国家而言,普京维持掌权的时间越长,局面就会越是恶化。曾声言要拯救俄罗斯的普京,已成了俄罗斯的头号敌人。眼下,美国、欧洲和俄罗斯的邻国必须准备好应付最坏的情形。

动荡何来

一些分析家排除了俄罗斯发生大规模动荡的可能性,理由是,反对派软弱无能,其领导人缺乏超凡魅力,并且普京的民望很高。这些因素并没有人们料想的那么重要。大多数革命的发生,都是深层次结构性危机的结果,绝少有革命是自封的革命者推动的。具备超凡魅力的领导人经常在系统性动荡之前登场,但也经常在动荡过程中出现。对于一场政治运动或者一位政治领袖来讲,全国范围内的民望从来就不如在首都城市和在关键的政治经济精英人群中的实力来得重要。

不妨设想一下上文提到的三重危机继续深化,这将是非常可能发生的。在那种情形下,俄罗斯社会几乎每一领域都将更加接近于发生叛乱。随着通货膨胀和失业攀升而生活水平下降,工人中间将滋生不满,社会不安定情绪将增加。当俄罗斯的三重危机深化,政治和经济精英也将越来越不满。他们的地位和财富将变得愈发脆弱,而他们支持取代普京及其体制的意愿将日渐增长。同样,城市中的知识分子、学生和专业人士将重新发现他们的声音,并向造成动荡的力量提供思想上的指导。

随着更多的系统性混乱和精英停滞现象出现,武装力量(军方、民兵和秘密警察)内部满怀爱国热情的人士将寻求取代普京及其毁灭性的统治体系。目前正在乌克兰和叙利亚作战的士兵和雇佣兵或许会回到国内,并在全国范围内宣扬激进观点。在俄罗斯之外,俄罗斯联邦的二十一个非俄罗斯人共和国将维护它们的权威。

有十八年的时间,普京可以通过所有精英都会运用的三种方式来平息不满,以维持掌权。他用意外之财收买到了大众的支持,那些意外之财源自不断攀升的能源价格。他强化高压手段并压制不满意见。并且,通过展示他的男人气概和魄力,并承诺再造他头脑中的俄罗斯,普京一手制造出了一套意识形态上的刺激性说辞,来为他和他的政权提供支持。但由于他的错误和体制的溃败,普京不再拥有他一度可以掌控的物质资源,其形象在很大程度上也已遭到玷污。再者,因俄罗斯已蜕变为一个流氓政权,不具备击败乌克兰的能力,又愈发陷入到中东的泥沼之中,"再造一个伟大的俄罗斯"这样的愿景正在丧失其吸引力。结果是,普京现在几乎完全依靠高压手段继续掌权并维持其政权。这样,他所依赖的就是动用高压手段的那批人乐意与他沆瀣一气。而且普京知道这一点,他的政权近来采纳的立法允许秘密警察向抗议者开枪。

强行动用武力

依靠武装力量可能是危险的赌注。一方面,假如这些武装力量面对的是从普通民众中召集而来的大规模抗议者,他们可能不情愿运用高压手段。对所有压迫性政权而言,这都是事实,这些政权一般会强调警察权的精英性质,并将警察部署在远离他们住所的地方。考虑到普京的民望和在俄罗斯内部省份组织大规模抗议相对来讲更加困难,最有可能组织起大规模抗议的地方是莫斯科,2011到2012年间,这里发生过大规模示威;以及非俄罗斯族人聚居的地区,如鞑靼斯坦共和国、巴什科尔托斯坦共和国、雅库特共和国、达吉斯坦共和国和印古什共和国,在这些地方,民族团结的重要性可以高于动用高压手段的命令。假如妇女和工人加入到这样的骚乱当中,能动用高压手段的武装力量大约是最不可能执行命令并开枪的。

目前,这样一场革命看来不大会发生;但在2004年年中和2013年年中,也没有人预言到乌克兰会发生橙色革命或者亲欧盟示威革命(Euromaidan Revolution)。如普京或许认识到的那样,这样的革命从本质上讲是不可预测的,因为它们是不满、不平、愤怒、激进和希望这样一些不成熟的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纵然如此,鉴于俄罗斯政治经济体制的功能失调及其在进行变革方面无能为力,发生这种骚乱的可能性每一年都将增加。抗议可能由不期而遇的某个突发性事件引发,这个事件会令人们怒火万丈,并推动他们走上街头。从电视直播中普京的一次令人窘迫的失误,到警方的一次野蛮行径,再到一场悲剧性的火灾,引发震荡的可能是任何事情。没有人曾经预言到这样的震荡,但随着体制渐趋溃败,这种震荡性事件越来越有可能发生。

另一种可能的情形会是,假定武装力量无法阻止精英人群中的反普京政权力量策动宫廷政变或鼓动非俄罗斯族人聚居地区独立。即便普京打造出的威权政体类似于纳粹德国和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政权,但俄罗斯的高压力量尚无法如斯大林时代那般,做到监控国内精英的全部举动。俄罗斯精英人群的忠诚或者中立也就完全无法确保。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Mikhail Khodorkovsky)曾经是俄罗斯商人,后来摇身一变成为反对派人士,引发了普京的震怒,并因欺诈而招来多年牢狱之灾。俄罗斯精英知道,他们就像是霍多尔科夫斯基,可能因行为越界而遭到惩罚;但他们也知道,在麻烦重重的年代,克里姆林宫需要他们的程度,假如不是更需要的话,并不亚于他们需要克里姆林宫。

发生宫廷政变或者地区性分离主义事端的可能性有多大?苏联和俄罗斯的历史中充斥诸多例证。斯大林去世后,他的多位继承者于1953年处决了他的秘密警察头目拉夫连季·贝利亚(Lavrentii Beria)。1964年,尼基塔·赫鲁晓夫在一场政变中遭到罢黜。1998至1999年间,普京与精英集团和时任总统鲍里斯·叶利钦达成类似政变的交易之后登上权力宝座。对非俄罗斯族人来讲,每逢这个国家处在危机当中,他们就会声张主权:1917至1921年革命期间、1941至1943年德国入侵期间以及1987至1991年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推行改革期间都是如此。精英人群的忠诚度有赖于普京收买他们的能力。正如同政治和经济精英在光景充裕的1998至2013年间成群结队聚拢在普京周围,即将到来的萧条光景也将诱使他们抛弃普京。与此同时,非俄罗斯族精英——特别是石油蕴藏丰富的鞑靼斯坦共和国和钻石蕴藏丰富的雅库特共和国的那些精英——可能将是首先与莫斯科疏远的一批人,因为他们或许胸怀民族主义抱负,与权力中心更加遥远,因而也就不大容易受到威胁。一旦精英人群发现,他们可以批评普京政权而毫发无损,事情就将到达临界点,反普京的搭车效应就可能发生。一些人甚至可能密谋反对普京,并竭力强迫其去职或加以处决。

第三种可能的情形是,假如反对派诉诸暴力,而武装力量太过软弱无能,以至于无法应对,高压手段就可能不足以压制不满意见。在战争中遭遇败绩或是经历过战场羞辱的军队容易受此种弱点所累。在乌克兰和叙利亚,俄罗斯军队目前涉足两场战争。鉴于普京试图在北约内部煽动混乱,并保护俄罗斯免遭伊斯兰国(也称ISIS)毒手,在波罗的海国家或是中亚地区,进一步的侵袭或许也在酝酿当中。迄今为止,尽管俄罗斯的优势令人生畏,俄罗斯打击乌克兰的战争仍以并吞克里米亚和东部的顿巴斯而告结束,但这两个地区经济极度贫困,几乎看不到快速复苏的希望。更重要的是,莫斯科的"新俄罗斯"(New Russia)计划已告失败,该计划的目标是全面并吞乌克兰东南部。总而言之,即便有过数次战术上的胜利,俄罗斯武装力量仍是蒙受过失败的。

纵然进一步介入的可能性在增加,但在叙利亚的胜利显得一样遥不可及。蒙受羞辱、历经失败的俄罗斯士兵和雇佣军迟早将回到国内,他们的愤怒可能转而指向普京政权,而正是普京政权将他们送上了失败的战场。国内的警察和武装力量不可能镇压不满的士兵。令局面更加复杂是,俄罗斯境内恐怖主义复兴的可能性在日渐上升。假如卡德罗夫在一场地方宫廷政变中被拿下,或者遭到据说憎恶他的俄罗斯情报机关暗杀,车臣会很容易陷入内乱之中。北高加索的很多地方已处在半公开反叛状态。俄罗斯在叙利亚的冒险及其公开针对逊尼派穆斯林的结盟之举,或许不仅会加剧俄罗斯与其逊尼派穆斯林人口之间的紧张局面,还会彻底触动伊斯兰国染指俄罗斯境内的恐怖行为。

武装力量或不足以压制不满意见的可能性有多大?1994年至1996年爆发的第一次车臣战争证明,俄罗斯武装力量并非不可战胜。乌克兰战争证明,明显更软弱的力量也能牵制住俄罗斯军队和雇佣军。普京上台之初发生在俄罗斯的一系列恐怖活动显示出,俄罗斯很容易遭到恐怖攻击。要讲清反对普京政权的暴力活动恰好何时可能爆发是不可能的,但随着该政治经济体制趋向败坏,而大规模骚乱和精英人群的不满在增加,但将会爆发暴力活动的可能性是在增加的。

风暴过后

随着造成不稳定的力量在聚集,俄罗斯即将爆发一场完美风暴。处在目前这种局面下,大规模骚乱极有可能发生。革命、宫廷政变和暴力活动越来越有可能出现。结果可能是普京政权土崩瓦解,或是俄罗斯这个国家解体。不论发生什么事,普京都不可能有生路。

西方和俄罗斯的邻国应当做些什么呢?它们无法阻止普京,也无法阻止俄罗斯的崩溃,一如他们无法阻止苏联的崩溃。最优选择是控制大规模动荡造成的伤害。特别是,它们注定会担心大规模难民潮、暴力肆虐,以及核武器扩散问题。那些非俄罗斯族人国家仅仅通过加强它们各自的边境线、军队、警察力量和行政管理部门,就能应付前两项事端。西方务必将这些国家(特别是白俄罗斯、乌克兰、哈萨克斯坦)视作盟友或者附庸国,它们的稳定和安全于西方的稳定和安全而言具有重大意义。之后,西方理当支持一个稳定而亲西方的民主政体出现在后普京时代的俄罗斯国土上。特别是在爆发大规模动荡之后,西方决策者将深受诱惑,支持俄罗斯武装力量。那么做或许事与愿违:在一场注定要失败的行动中,支持采取高压手段只会延宕战争、流血和动荡,并因而增加核武器扩散后落入不义之人手中的可能性。

俄罗斯的重重麻烦时期迟早将告一段落。不论如何,由于普京的俄罗斯将会消失,并且残存的俄罗斯可能最终放弃它的帝国抱负,那么当尘埃落定,一个更小更弱的俄罗斯与一批新独立的、由非俄罗斯族人口聚居地区转变而来的国家一道,就可能构成一个更加稳定的世界。普京的俄罗斯已成世界和平重大威胁,而当年正是那种帝国的抱负令普京得以执掌权柄。

不论结局如何,在后普京和后苏联时代,对稳定与安全最理想的直接保证将是俄罗斯目前那些非俄罗斯族人的邻国,特别是乌克兰、哈萨克斯坦和白俄罗斯。假如这些国家强大有力,大量伤害就将受到控制。假如它们变得软弱无能,伤害就将蔓延至西方。巩固这些国家的最佳时期就是现在——大灾变到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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