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去年5月人大委員長張德江訪港前夕，我在這裏發表了〈一國一制好〉一文（2016年5月16日），申論香港走向「一國一制」對香港人的好處：
「『兩制』的好處，主要為中國權貴享用。香港的本土人，不單要面對一國化自由消失的惡果，還要承受『兩制』引來中國熱錢人流的副作用……香港人……何不……想辦法讓香港進入『一國一制』？試想像，一旦香港的護照與資金貨物進出管制與大陸看齊，還會有那麼多權貴想移民來成為『新香港人』，將財富都調來香港嗎？還會有那麼多港貨走私嗎？困擾大家多年的港中矛盾，不也就解決了嗎？」
無獨有偶，當時也有著名本地愛國作家發表「給張委員長的信」，表示「50年不變應該到此為止」、「愈來愈期待一國一制！」可惜張德江在會展的晚宴致辭中明言「變『一國兩制』為『一國一制』的說法，完全沒有根據……『一國兩制』對國家、對香港都最為有利，中央必定會堅定不移地貫徹下去」，令人失望。
為何北京仍把一國兩制掛在嘴邊？
近年北京對港愈加強硬。立法會橡皮圖章化、「強力部門」疑越境執法、愛國教育、23條等，將令香港與大陸同質化。今年夏天中國外交部明言《中英聯合聲明》「作為一個歷史文件，不再具有任何現實意義，對中國中央政府對香港特區的管理也不具備任何約束力」。十九大時習近平說中共要對香港「牢牢掌握全面管治權」。香港「一國一制化」，十分明顯。
但當香港實際上在邁向「一國一制」時，北京卻仍天天將「一國兩制」掛在嘴邊。近年我不時聽到中國來的學者抱怨，所謂「港獨思潮」的根源，就是中英聯合聲明中「一國兩制」的字面承諾讓香港人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京官也常投訴港人太注重「兩制」而忘記「一國」。如果是這樣，為何北京不正式宣布香港進入「一國一制」呢？為何還不斷口講「一國兩制」，讓港人繼續產生幻想呢？
說到底，北京說「堅持一國兩制」，主要是說給西人聽的。只要歐美國家仍願意承認香港享有「高度自治」，他們便會繼續容許香港以有別於中國大陸的獨立身分參與國際經貿體系和各種國際組織，讓香港在貿易、投資、簽證等範疇享有始於英治時期、與大部分西方發達國家看齊的各種權利。
北京仍強調「兩制」，只是想保留香港這個特殊身分帶來的一些經濟實利。
香港特殊身分與中國開放的彈性
例如不同國家參加WTO（世界貿易組織）的條件，乃根據加入時的談判和國家發展水平等特有情况而有所不同。有關條件一般並無隨時改變的彈性。一個國家加入WTO後某特定經濟部門是開放就是開放、封閉就是封閉，沒有時開時合的空間。但中國通過香港源自英治時期的WTO獨立創會會員身分，便能擁有這種空間。
中國加入WTO後並無全面開放金融業，外資銀行在中國的分行在數量和業務上受到極大限制。但香港的金融一直全面開放，所以很多外資銀行都在香港落腳，服務中國客戶。中國只要調控香港和中國大陸間的金融流通，便能在律法森嚴的國際貿易體系內享有其他成員國沒有的、在開放與封閉之間的靈活性。
中國在加入WTO後，歐美日仍嚴禁將可作軍事用途等敏感高科技產品出口到中國。但美國的《美國－香港政策法》讓香港豁免於有關出口管制，歐日也跟隨美國採同樣政策。在這體制下，美國公司向香港輸出各種敏感物資，須獲美國政府確定這些物資運抵香港後沒有被轉運到其他受管制地區。但近年美方發現，很多從美國進口受管制科技的香港公司，乃是中資成立的空殼公司。美方往往無法查證有關產品抵港後的去向，並懷疑很多輾轉到了中國大陸，甚至是伊朗和北韓等受國際制裁的國家。當美方將這些香港公司列入黑名單後，幕後中資又會再成立新的空殼公司重施故技。近年歐美日不時破獲試圖通過香港偷運軍事禁品（包括整台無人駕駛戰機、常規戰機引擎等）到中國大陸的案件，只屬冰山一角。
中國資本披着香港皮囊走遍世界
中國對外資保有嚴厲規管，不少西方國家對中資也格外小心地審查。但來自香港的資金，則仍享有英治時代的地位，仍可自由進出西方國家。故此中國資本要「走出去」，不少都會先走到香港，獲得香港身分以後再走到世界各地。
中國官方數據顯示，中國對外直接投資約有六成以香港為目的地。而在全球資本輸出地排名，小香港奇怪地高踞第四名，僅次於美英德，遠遠拋離第八名的中國大陸。這些數據旁證了大量中資到香港「漂白」成港資再輸出各地的情况。
中國仍是一個半封閉的社會主義發展中國家，仍未獲得美國承認市場經濟地位，但她卻能披上香港這塊帶有西洋味的皮囊，以相當於西方發達國的權利和地位在國際經貿體系中行走、「彈出彈入」。這塊「西味皮囊」，在美歐日與中國貿易摩擦加劇的今天，就更顯重要。而這塊皮囊仍然有效，乃建基於美國等發達國繼續認證香港仍如英治後期般自由與自主。
名副其實的「一國一制」不好嗎？
北京的算盤，乃是靜靜在香港實行「一國一制」，但同時爭取西方國家裝作看不見，繼續認證香港的高度自治。2014年的佔領運動鬧出國際，在洋人面前高喊香港「兩制」與自治不再，令北京的算盤難以打響。難怪北京對溫淳平和的「黃雨傘」恨之入骨，到現在仍未停止清算。但這些清算，又弔詭地令國際社會更難瞎說香港自治如舊。
在香港推行「一國一制」時說服世界假裝「一國兩制」仍在，的確很尷尬。北京一直批判美國認證香港自治乃是干涉中國內政的恥辱，但實際上又很需要這個認證，十分矛盾。長痛不如短痛，愛國愛港的香港同胞，是不是應該開始積極游說外國政府永久停止認證香港自治地位，今後不再區分香港與中國大陸呢？中國十分強大，如果能及早解決香港離心的問題，犧牲點香港特殊地位帶來的經濟實利，不算什麼。幫助北京在港確立名副其實的「一國一制」，及早徹底解決香港問題，讓中央解脫於尷尬矛盾的苦海，何樂而不為？
延伸閱讀：
（1）Wendy Wysong, 2014. "U.S. Export Controls Update: Why Hong Kong Dominates The New Unverified List." Corporate Compliance Insights.
（2）郭永虎，2015年，〈美國國會干涉中國香港事務的歷史考察〉，《當代中國史研究》第22卷第2期
作者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偉森費特政治經濟學副教授
[孔誥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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