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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10 March 2017

当所有威胁已成戏言——萨德背后的纳什均衡

作者：靖观其变

『前言』

由于韩国布置萨德反导系统（Thaad），中韩关系到了星火最微弱时.

我周围的人们，要么群情激愤，民族观念遭受凌辱，奋力抵制韩货、反韩情绪高涨；当然也有些人对这些抵制行为进行嘲讽，认为是中国未能阻止朝鲜核试验在先，韩国也是受到感情伤害才转而求助美国萨德，抵制韩货是缘木求鱼，不能被无脑的爱国主义所绑架.

一时间,东北亚民族情绪风高浪急，而我们多数观众并不完全了解个中曲直，都成了“愚民”。

小靖不才，并不是研究国际政治的专家，也没有外交部内幕信息等一手资料，但是不想自己和群众们一样接收他人的种种臆测和误导，所以想写下此文，纯粹从人人都可以掌握的博弈论模型推理，与吃瓜群众们一起寻找背后的真相。我更希望和朋友们分享我的分析框架，至于后面到底该不该贸易报复韩国，中韩关系到底应该怎么走，大家可能自会得到答案。

『新闻舆论中普遍的四个假设』

综合目前已有的新闻报道，不难看出分析师们主要的观点假设是以下四条：

1.朝鲜的核心诉求是拥核。

2.韩国的核心诉求是朝鲜无核，并跟中国形成威胁：如果朝鲜拥核，韩国就引萨。

3.美国的核心诉求是引萨牵制中国。

4.中国的核心诉求是韩国无萨，并跟韩国形成威胁：如果韩国引萨，就贸易报复。

在这样的四条假设之下，反而是美国与朝鲜，这对互骂流氓国家和帝国主义的死冤家没有根本利益冲突，甚至形成了默契与合谋的可能性。

而爱国青年们主要气愤于韩国政府明明知道假设4，却最终引入萨德，因此必须抵制乐天、抵制现代、抵制旅游、抵制韩剧，让韩国知道痛和怕的滋味。

而政府怀疑论者抨击爱国青年主要是针对假设2，就是中国或许主观意愿不强或许客观能力不足，但最后结果就是没能阻止朝鲜核试验，所以才导致韩国引萨；所以进一步抵制韩货并不能改变中国核心利益受伤的现状，后面的贸易战还会让中韩两国继续流血，却于事无补。

当然，总会有一些观点尖锐极端，把爱国青年和政府外交骂得狗血淋头、或者是把怀疑论者批成卖国求荣，这些充满戾气的观点，既缺少包容、也缺乏解决问题的智慧和勇气，如果所有人都能忽视不理，则善莫大焉。

『小靖的博弈模型框架』

上面的分析看似结论正确，也基本符合现实，但小靖觉得，假设2和假设4都不符合博弈论的纳什均衡，不是中韩双方的占优策略，所以这其中一定是有大家忽略的地方，下面我们会具体去分析。

在东北亚棋局上，主要有四位玩家，Player 1是来自北朝鲜的三胖。

Player 2是来自南朝鲜的朴大妈（不同于独裁的三胖，朴大妈要响应国内民意甚至民粹）。

Player 3是远在北美的棋坛盟主川老鸭。

Player 4就是我们中国外交部。

1.中朝博弈

我们先来看看中国和朝鲜两位选手在选择不同策略时的得失情况（pay-off），朝鲜的两个策略就是拥有核武和放弃核武；相对应的，中国的两个策略是制裁朝鲜和不制裁朝鲜；媒体普遍认为，中国一旦真正制裁朝鲜，那朝鲜会很快亡国，而中国并不愿意看到朝鲜亡国，因为考虑到朝鲜的存在是中国在60年前用血泪与战火换来的，不想这胜利果实灰飞烟灭，留着朝鲜又可以继续牵制美韩，所以中国采用制裁的策略，朝鲜会灭亡，则中国的损失最大；而中国不制裁，朝鲜继续搞核试验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而如果放弃核武，三胖很可能步入埃及和利比亚后尘，有被人从内部颠覆的风险；所以有了下面的博弈表格：

朝鲜会发现，无论自己的策略是拥核还是弃核，中国的占优策略都是不制裁;而中国也会发现，无论自己制裁或不制裁，朝鲜拥核都不比弃核的结果差，那朝鲜当然也选择他的占优策略——拥有核武器。纳什均衡的现实结果就是中国不制裁朝鲜，而朝鲜大搞核试验。这个博弈结果是四种结局中对朝鲜最有利的；而对中国最有利的（中国不制裁，朝鲜弃核）策略结果永远没法达到。

也许还有人会争论，朝鲜拥核给中国的损失比让朝鲜亡国给中国的损失更大，但即使是这样，博弈模型如下：

朝鲜的占优策略依然是拥核策略，也就是无论何时朝鲜拥核都不会比弃核的结果更差。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中国没办法让朝鲜相信放弃核武器比拥有核武器更有利，因此这也说明，想让朝鲜放弃核武器，如果通过给予好处的形式，也许还有那么点可能性，如果靠制裁来威胁那么几乎没有作用。

而这也是博弈论中的一个重要结论，理性人博弈时威胁往往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这种威胁一旦实施起来，就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时候。中国外交部也许正是这样的思考模式，所以最终没能阻止朝鲜搞核试验。而韩国指望通过烽火外交，借由美国和中国单方面制裁朝鲜来实现半岛无核化，那才是缘木求鱼，无稽之谈。因此韩国应当去设身处地想下中国此时的尴尬处境。

2.中韩博弈

既然朝鲜必然要拥有核武器，那么接下来讨论的是本文最重要的中韩博弈，关系到中韩两国关系的发展问题。如果根据假设2，韩国跟中国形成默契，中国如果不能阻止朝鲜核试验，那么韩国就引入萨德系统，那么这个问题就是无解的，因为中国确实没有能力通过单方面制裁来阻止朝鲜核试验。更加有趣的是，如果我们制作一个中韩博弈模型：

中国的两个策略分别是制裁朝鲜和不制裁朝鲜，韩国的两个策略分别是引入萨德和不引入萨德。在这个模型中，无论韩国是否引入萨德，中国不制裁朝鲜都对自己更加有利，所以不制裁朝鲜是中国的占优策略，更何况前一个模型已经证明，就算制裁朝鲜，朝鲜也不会放弃拥核，那么中国又怎么可能采取制裁朝鲜策略呢。

显然，中国不制裁朝鲜，朝鲜继续搞核试验，是既成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就像中国无法用制裁的策略来威胁朝鲜放弃核武一样，韩国更没有办法用引入萨德的方法来威胁中国再去制裁朝鲜放弃核武器，一方面中国制裁朝鲜是无用的，另一方面制裁朝鲜也不是中国的占优策略。我想关于这一点，韩国的政治精英应该深入分析并且理解它。

那既然中国的占优策略是不制裁朝鲜，那么韩国到底要不要引入萨德呢？换句话说，就是c和d比大小，这纯粹就是一个国际政治的分析问题了，而我的观点很鲜明，无论朝鲜是否有核武，韩国引入萨德都是弊大于利。我们首先看在几年前朝鲜没有核试验的时候，当时美国也提出让韩国引入萨德，结果韩国很多学者专家写文章分析，一旦引入萨德将来万一有战事，中俄两国都会率先轰炸韩国这一区域，给韩国带来灭顶之灾，结果无数韩国民众示威游行反对萨德入韩，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么朝鲜如果有了核武，引入萨德就对韩国一定有利么？我看完全不是。首先朝韩陆地接壤，朝鲜如果想对韩国进行核打击，有各种陆地作战方式，甚至效仿恐怖组织搞人肉核武炸弹，只要越过三八线，那就是核武炸在韩国国境内。防不胜防，根本不需要用导弹袭击。那萨德怎么能防止陆军敢死队呢，所以是否布置萨德对朝鲜是否发动核打击，是没有必然联系的；其次更重要的是，朝鲜又不敢真的动用核武器袭击韩国，韩国也大可以和中国紧密合作，共同协商，阻止朝鲜发动核试验和核打击，中国外交部其实也一直是这样的解决思路，首先中国也不希望朝鲜有核武器，这一点和韩国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最后一点，不管朝鲜是否有核武，只要引入萨德，将来一旦东北亚有战事，韩国还是会招来中俄两国的轰炸。所以根本问题是，引入萨德未必能保护韩国不被朝鲜核打击，但引入萨德从此韩国就要被美国牵着鼻子走，跟中俄交恶，被美国当枪口堵在了中俄的最前线，韩国也就丧失了外交主动性和回旋余地。因此，我认为引入萨德无论何时对韩国都是弊大于利；我们的模型可以改写为：

这其中，中国是否制裁朝鲜都不能影响朝鲜核计划，所以对于韩国的结果是一样的。最终的纳什均衡一定是（中国不制裁朝鲜，韩国不引入萨德）。

分析到这里，最神奇的一点出现了，中朝博弈的理论结果和现实是一模一样的，可中韩博弈的理论结果，却和现实完全相反。理论模型得出的结果是中韩双方都利益最大的双赢结果，但现实却是韩国引入萨德系统，既让自己成为中美角力的枪口，又让中国处于被监视的位子。也许，中国外交部根据理论模型的推导，料定韩国威胁的引入萨德并不可信，所以没有制裁朝鲜，而是尽量采取安抚韩国、与韩国沟通的办法，想让韩国回归理性，选择最有利的策略，这一点我们从前几个月的新闻中也能看出来，在韩国引入萨德没有正式确认前，中国确实比较克制，在新闻上一直是呼吁韩国回归合作的轨道上，不要做损人又不利己的事情。我想韩国的政治精英和有识之士也一定会明白这些，但可惜，韩国是民选政府，政治精英在很大层面上受制于选情民意，选民的民粹倾向是这次博弈中最大的变量。

韩国民众被朝鲜核试验吓到也激怒了，这时候要不管不顾报复中朝两国；而我国外交部习惯于和精英阶层谈利害关系，不熟悉民粹影响国家外交的情况，最终本以为的双赢结果，变成了双输。我们在对台湾地区的关系和周边其他国家的外交上也出现过类似的尴尬，这一点也确实值得我们反思和借鉴。

本来中韩博弈到此就应该结束了，结果中国民粹也在这轮博弈过程中产生出来，贸易制裁之声此起彼伏，攻占乐天、停播韩剧、罢买现代、不食炸鸡的倡议见诸报端；也有人对此批评为无脑爱国小粉红，我们看一下贸易威胁是否可能改变萨德引入：

结论很清晰，在这次单次博弈中，如果双方都是理性人，中国是否贸易制裁韩国，对韩国是否引入萨德不产生影响，双方的纳什均衡本来应该是（中国不制裁，韩国不引萨）的双赢局面，但最终现实却到了（贸易制裁，引入萨德）这个让双方最惨的局面，正是因为中韩两国内部都有的民粹；中国民粹发动贸易战是感觉自己被韩国欺骗捅刀子，韩国民粹引入萨德是感觉中国不可信唯有美国亲。最终双方都做了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当然，中国政府默许民粹抵制韩国还有另一层意思是，担心中国台湾、菲律宾、越南等地区也效仿韩国，所以杀鸡儆猴，而韩国国民因为民粹盛行也为此付出代价，成了被杀的鸡。

『结论·复盘』

重新撸一遍这盘东北亚四国棋局，其实四国真正的核心利益是这样的：

1）朝鲜一定要发展核武；

2）韩国最排斥朝鲜核武；其次也不想萨德入境；

3）美国最大利益是布置萨德而非朝鲜无核；

4）中国最大利益是韩国无萨德而最好朝鲜也无核。

看一下四国的诉求，其实傻子都能发现，美国和朝鲜这对死冤家的利益是不冲突的，而中韩两国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只是达成顺序上稍有差别。很显然，这次东北亚四国军棋赛，美国和朝鲜表面上撕逼最厉害，但实际却好像上演了双簧戏，二者的核心诉求都得到了满足；反而是中韩两国，本来从利益上应该绑定在一起，一起明面上合作抗议朝鲜拥核，一面暗通款曲防止萨德入韩。结果却是两者互相伤害，从本来的合作双赢，变成了对抗双输。

而这其中原因，其实是两国民粹主义干扰了政治精英的外交策略。

萨德风波和中韩关系的最终命运，其实更加取决于中韩两国民众思想的改变，这其实是一个宏大的命题，韩国多数民众亲美远华，毕竟韩美关系从冷战开始经历朝鲜战争到战后经济腾飞，经历70年同盟；而中韩关系从分属冷战敌对阵营到抗美援朝血泪记忆，有不少韩国保守派还很难转过这个弯，把当年交战的敌人当成合作伙伴。这次东北亚博弈大赛，最好的结局应该是中韩默契合作，既能够暗中顶住美国布置萨德的压力，又能够共同发声劝阻朝鲜停止核试验，两国的核心诉求都能够达到，结果一是因为中国外交部总是顾虑曾经与朝鲜血与火的同盟关系，不愿真正放弃朝鲜，更是因为韩国国内保守民众也没法接受和中国走得太近，他们宁愿选择美国萨德做保护伞，也绝不放心让中国牵制朝鲜保护韩国。最终两国没法暗中形成同盟，现实利益输给了历史包袱和意识形态。

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于是写到最后，本来很理性的分析会忽然产生了很多感情。

小靖第一次走出国门是去韩国交流，说实话我对萨德事件的认知也是在不断发生着变化，从开始的义愤填膺，到被人批评是无脑爱国，先是不爽，然后转为冷静思考，最后发现网上的评论，要么忽略了韩国民众面对战争小心翼翼的民族悲情，要么忽略了中国民众被背叛的民族自尊，这些分析都充满了强烈的个人意识形态和对现实的不满和发泄，这其实是中韩两国的重大国民误解，一味批评谁都无助于解除误会，这世界从来不缺少戾气，缺少的是解决矛盾的仁义、智慧和勇气。这一轮的东北亚博弈，中韩两国双输，但其实两国的利益本来是一致的，只是因为缺乏互信和友好往来的历史才导致这局面。如果继续种下敌视与矛盾，未来的博弈中我们还是会出现双输的局面。

我在韩国交流的时候，听韩国朋友说起，因为身处东北亚，周边都是俄罗斯、中国、日本、以及美国等大国角力，韩国的每一步都是艰难的，希望我能够理解；其实中国的崛起又何尝不是；如果两国年轻的国民都能换位思考，站在对方角度去看待这一问题，试图去了解对方国家在通往现代化的道路上历经的苦难，那么合作与体谅，应会比互骂与抗拒更有生命力吧。在韩国交流的最后一天，一位韩国颇有名望的政客给我们看了中日韩三国强烈的贸易依存图表之后发问，有没有人相信，未来东亚三国能够像欧盟那样紧密相连。只有两个韩国男生举起了手表示相信，我至今记得，他们一个来自延世大学，一个来自高丽大学，据说这两所大学恰好是世仇，谁都想压过对方的那种，但两位同学相视一笑，坚定地握了握手，过去4年了，但那一幕给我的温暖和感动，至今不能忘。

我想说的是，谩骂与记仇是自由，但包容与和解，可能比自由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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