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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22 January 2017

巨婴之国:大多数中国人还在找妈妈

来源:
端传媒

父母选媳、妈宝男、老人碰瓷、留守儿童自杀…这些中国式社会怪现象,皆因我们大多是活在成人体内的婴儿?

‌‌“中国是一个‌‌‘巨婴国’,‌‌”这是近年走红的心理咨询师、畅销书作家武志红的结论。

巨婴是什么?是成年的婴儿,身体已经发育为成年人,而心理发展水平却还停留在婴儿阶段,突出的心理特点是:共生、全能自恋、偏执分裂。

共生,意味着母婴同体,婴儿觉得与妈妈共用一个身体和心灵,不分你我;全能自恋,也就是婴儿觉得世界应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运转,否则就想要毁掉世界;偏执分裂,即必须按照婴儿的意愿,事情一分为二,且两者不能并存,非黑即白。

‌‌“多数国人,都是巨婴,这样的国度,自然是巨婴国,‌‌”武志红在2016年末出版的新书《巨婴国》中这样写道。一时间,‌‌“巨婴‌‌”概念迅速走红,‌‌“巨婴‌‌”一词也成为流行语。在支持者眼中,诸多中国社会热点问题都找到了可以套用的理论:网络谩骂、夫妻冷战、少女找‌‌“干爹‌‌”、病人砍医生……


例如,近期在中国热播的电视真人秀《中国式相亲》,年轻的单身男子带着父母上电视寻找结婚对象,男方父母坐在台前,对女嘉宾的年龄、学历、婚恋经历品头论足,年轻男士自己则句句声称要寻找一个‌‌“能照顾我‌‌”的合适伴侣。‌‌“这是婴儿最基本的一个反应——找妈妈。在他们眼里,对方只是一个客体,这也是婴儿的特征,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万事万物都是为自己服务的,‌‌”武志红这样评价,而父母也是巨婴,认为自己是全能的,不相信孩子的感受,试图掌控孩子的人生。

再例如,老人在马路上倒地晕厥,有人路过并好心搀扶,送至医院却被老人反指为肇事者。人们习惯将这解释为老人想要讹诈、人品败坏。‌‌“如果将老人视为巨婴,‌‌”武志红说,‌‌“巨婴是没办法面对失控的,失控会引起巨大的无助感,他们需要将失控这件事从自己身上切割出去。‌‌”既然不能为自己的失控负责,那么就一定要找到一个人去怪罪。

还有‌‌“大家庭‌‌”、集体主义、拒绝AA制、以己度人……武志红认为,这种种社会现象,就是病态共生的体现。

《巨婴国》中的插图出自画家岳敏君。画中人紧闭双眼,仿佛关闭了对外界事物的感知,却又开口大笑,自恋而无睹一切地认为自己处于世界中心。武志红说,这是自己做心理咨询师时常接触到的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人‌‌”,‌‌“抽巴的人生,凝缩在抽巴的身体里,伴随着一脸假笑。‌‌”


岳敏君插画‌‌“无题‌‌”。磨铁图书提供

他这样解释这种人生状态的来源:‌‌“(中国人)对权力、名声、成就与物质等的需求可以涨到很高的地步,但它们常常是一种防御,是两种在婴儿时期没被满足的最原始的简单愿望转化出来的。一个愿望是:抱抱我;一个愿望是:看着我。‌‌”

但解释一个社会的精神状态,真的这么简单吗?随着‌‌“巨婴‌‌”一词的走红,质疑声音也越来越多。

香港大学精神医学博士姚乃琳公开提出质疑,认为集体主义来自于‌‌“延续几千年的固定居住农耕背景‌‌”,不能硬被扯到‌‌“巨婴‌‌”上面;而针对武志红所述‌‌“人际边界不清是‌‌‘巨婴’的表现‌‌”,姚乃琳称,‌‌“在美国文化中和人际边界清晰‌‌‘共生’的自我中心,拒绝牺牲自身利益的价值观,要是放在亚洲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一种‌‌‘幼稚’?‌‌”

而武志红则认为,‌‌“巨婴‌‌”这个概念,不仅是他对自己多年来对孝顺、集体主义等中国式社会伦理思考的一个总结,更可以‌‌“强有力地解释很多中国经典的社会文化现象‌‌”。

在中国,你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个体?用存在主义的说法是,我选择,我自由,我存在。必须作为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但在我们的国家里,大家都被要求‌‌“听话‌‌”。

武志红生于1974年,上世纪9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心理系,曾出版畅销书《为何家会伤人》和《感谢自己的不完美》等。

他说自己在河北落后的农村里出生长大,‌‌“家族很变态‌‌”。因为爷爷奶奶的欺压,他的母亲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每一次家庭矛盾爆发都气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父亲在30岁时,也因与父辈的冲突而气得满口牙齿掉光,真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武志红在书中写道,极端的父母要子女彻底顺从他们的心意,父母在这种病态的共生关系中成就了自我核心感,所以‌‌“我父母是绝对错,爷奶是绝对正确。而村领导竟然还通过大喇叭向全村人广播,我父母是不孝的坏典型。‌‌”

经过数年的心理咨询工作后,武志红认为自己从‌‌“对孝顺的那种克制不住的愤怒‌‌”,到‌‌“对国人的集体潜意识理解得越来越深‌‌”,而转向一种客观的分析。此外,随着接触的案例越来越多,他还解释了很多‌‌“中国式‌‌”的概念,譬如中国式的婆媳关系、中国式好人、中国式自杀,还有中国‌‌“妈宝男‌‌”(注:对母亲极度依赖、顺从,以母亲为中心的男性)。

这些概念最终被武志红总结成了一个词汇:巨婴。而围绕‌‌“巨婴论‌‌”争议的焦点在于:当下中国的社会图景和人情世故,究竟能否简单归结于中国人的心理不成熟?巨婴理论引发广泛讨论之后,我们是否应该从更广泛的社会与历史中,继续去寻找答案?

端传媒专访武志红,以下是访谈摘要:

端:‌‌“巨婴‌‌”是怎么产生的?为什么你觉得中国的问题来源于庞大群体的‌‌“巨婴‌‌”?

武志红:我作为心理学者,关注的是中国家庭现象。巨婴产生的一个原因,是中国人的童年没有得到满足。

婴儿出生后六个月之内,是非常需要妈妈的,妈妈要以婴儿为中心,和婴儿构建关系,这样婴儿才能走出全能自恋。但中国的家庭照顾是很有问题的。尽管人们总是夸赞自己说太溺爱孩子了,但以业内观察,我们国家的养育者面对婴儿时,常是各种忽略加惩罚报复,能与婴儿建立起良好关系的养育者并不多。我们的产假只给妈妈一个身体恢复的时间,中国的老人又习惯将孩子从妈妈身边抢走,社会与家庭一起制造了母亲与婴儿的分离。在婴儿期,我们得到的母爱质量普遍不怎么样,这导致我们内心里都有一个匮乏的婴儿,渴望再有一次机会,找到好的母爱,以治疗生命最早期的伤痛。

巨婴的重要特点是全能自恋和共生,全能自恋就是大家要听我的话,共生就是我不能独活,我要和你活在一起——这就是中国的妈妈。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根本性的原因就是,在中国,你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个体?用存在主义的说法是,我选择,我自由,我存在。必须作为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但在我们的国家里,大家都被要求‌‌“听话‌‌”。在家要听父母的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在社会上听领导的话、听政府的话。从古至今,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我们是按照别人的意志来活的,我们的生命力没有得到锤炼,这就意味着人不可能成熟。

端:‌‌“巨婴‌‌”是无意识中形成的,还是有意识的?

武志红:当然是无意识的。被照顾并不是巨婴最主要的特点,巨婴最重要的特征是没有机会去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端:那么会随着时间的发展,有代际、年龄、性别之间的差异吗?

武志红:整体来说,中国的老年人、中年人和孩子,他们的成熟度都非常弱。我们经常看到在公交车上,老人因为年轻人不主动让座而打骂的,好像老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获得了一种很深的资格,他的全能自恋就可以得到满足了。

同时,在我的观察中,中国女性的成熟度会更低一些。在过去采访中,我提到过,中国的成年女性处在一种外显的婴儿状态,她们觉得丈夫有责任和义务承担她们的情绪。巨婴的重要特点是全能自恋和共生,全能自恋就是大家要听我的话,共生就是我不能独活,我要和你活在一起——这就是中国的妈妈。

中国社会主体好像是男人,但家庭中女性的情绪占据了主导地位,我接触的案例,有七成以上的中国家庭都是母亲说了算。有读者看了我的书,就不自觉地说了一句话,我要买这本书送给我妈。

我觉得我们一直在美化妈妈,整天说妈妈好、妈妈最爱我、母爱是伟大的,其实我们把母爱严重理想化了。在我看来,中国妈妈的抚养质量远远不如欧美国家的,现实中中国妈妈情绪化,要求孩子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围着自己的情绪转。

端:这不就是一种缺爱的心理吗?

武志红:可以这样讲。正因为现实中妈妈满足不了我们,我们就一直在寻找理想中的妈妈。

端:但如果将一切问题归结于人们的童年阶段爱的缺失、父母养育的缺席,是否合理呢?一个人的成长也离不开社会历史环境的影响。

武志红:我不是说全怪父母。但整个社会文化都是这样来的,中国的父母也生活在其中,他们也是接受了这样的意识、这样的思维。你当然不能全怪父母,但我们整个文化都是这样的。

拿欧洲做对比,文艺复兴之前是黑暗的中世纪,人们不能按照自己的规则来生活,而是按照神的规则,是牧师指导你怎么生活。神学家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说,当我们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是按照外部的规则来生活,就导致了荒原。如果你一个人是这样,就导致了你一个人的荒原,如果整个社会是这样,整个社会是处于荒原之中。

他们把‌‌“照顾‌‌”放在婚姻中很重要的位置,而不是说这个人发展得非常完善,让我心生爱慕。

尽管中国有五千年文明,我们却一直活在荒原之中,按照孝道等规则来生活。欧洲文艺复兴的核心是‌‌“人性自身就是答案‌‌”。最初少数人开始这样创造和生活,最后成为一种社会风潮,人们活出感觉,成为欧洲文化基因式的东西。

端:你在现实中看到可以印证巨婴理论的例子吗?

武志红:我可以比较自恋的说,在我目力所及范围之内,社会上的经典社会新闻大多数都可以用巨婴论去解释,它至少比利益论要靠谱。

例如现在最火的电视节目《中国式相亲》,太经典了。节目里父母帮儿子选媳妇,第一关注的是这个女孩能不能生养,第二关注的就是这个女孩会不会照顾好自己的儿子。他们把‌‌“照顾‌‌”放在婚姻中很重要的位置,而不是说这个人发展得非常完善,让我心生爱慕。

端:‌‌“巨婴‌‌”这个概念最初是怎么来的?

武志红:国内精神分析学界基本上有一个共识,中国社会集体上还处在口欲期,即一岁前。中国人心理发展水平处于婴儿期,这个不是我的独创。(注:口欲期约发生在婴儿出生后0到12个月,在此期间,婴儿专注于嘴里的事物,例如以吸取母乳来得到口唇的快感,这也是婴儿与母亲之间最早发生的关系之一)

直到2012年12月14号,我看了一部冯小刚执导的电影《1942》,看到电影最后的时候,军需官去妓院,老鸨给他安排了17岁的姑娘。肥头大耳地躺在炕上,要求这个女孩像老妈子一样伺候他,洗脚、擦身、按摩,最后再发生性关系。当时我看着一幕非常恶心,很刺眼,当时我想‌‌“这不就是一个巨婴嘛‌‌”,一边吃奶,一边做性事。

这之后,我感觉一下自己过去很多关于中国国民性的各种思考都串起来了。

拿我自己举例,我今年42岁,作为心理医生,我一直在探索自己、认识自己,在我40岁的时候才刚刚成为一个不是巨婴的人。

端:‌‌“巨婴‌‌”应该怎样成长?

武志红:要把自己的活力活出来。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做一个活生生、充满活力的人,做真实的自己,同时学会和另外一个真实的他人构建爱与连结。过去,我以为这是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但现在我觉得这个答案太理想化了。

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答案,如果你意识到你想成为一个成熟的个体,就必须伸展自己的声音,按照你自己的感觉来做选择。说白了,就是成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才能走向成熟。

没有再比这个更简单的原则了。如果这个都做不到,只好做一个巨婴。

但这确实是不容易。拿我自己举例,我今年42岁,作为心理医生,我一直在探索自己、认识自己,在我40岁的时候才刚刚成为一个不是巨婴的人。

今年(指2016年)我做了一个印象深刻的梦。在梦里我到了天堂,发现天堂原来是地狱,我被砍头了,接下来成了幽魂。我驾驶着一艘独木舟行驶在黑灰色的河上,起飞非常压抑,无数幽魂想要扑到我身上,我拿着剑砍来砍去,在这个砍杀的过程中,我从一个鬼重新变成了人。

那把剑,是我的自我攻击性。过去我是个烂好人,别人向我提要求我很难拒绝。梦里的剑就是我潜意识里的攻击性,我在学习各种各样的拒绝、坚定、果敢,重新成为真实的自己。

任何事情,都问问自己的感觉是什么。只有你的心知道你要去哪,你的脑袋里实际上都是社会教条灌输给你的东西。但我们的家庭、我们的社会和历史都没有这样教导我们。很多人觉得我写《巨婴国》哗众取宠,但其实想想,多简单的一个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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