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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12 November 2016

練乙錚 - 人大釋法三解讀 下任特首雙面人

氣短集   香港蘋果日報   2016年11月9日

人大「釋法」了。西方多認為這是中國對香港的一種欺凌(bullying);香港人視乎世代,或視之為專制打壓,或視之為外來侵略。三種看法,可一爐共冶。是次「釋法」,似對鷹派梁振英連任有利,其實不盡然。梁氏無能,任內不僅發生佔領運動,給中央添煩添亂,還勞駕人大「釋法」,反證港獨太成功了。下一任特首,應是一個雙面人。誰?

全國人大常委會主動第五次「釋法」,全世界關注,美國《紐時》、《華郵》、《華日》,英國《倫泰》、《衛報》、BBC等都大篇幅報道;九七之後不久便從國際政治雷達消失的香港,再次出現在世人視野。不看還可以,一看不得了。

十多二十年前,大陸採取鄧小平制訂的韜晦手法很到家,對香港的態度還算不錯,駐港京官如姜恩柱等,對港人很客氣;首任行政長官董建華眼高手低兼錯讓梁振英搞房地產「八萬五」及葉劉淑儀推23條立法,香港人着實不高興,北京就把董撤下來。如此等等,令世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中國對香港寬宏大量,「一國兩制」實行得很好,於是放心了,不再關注香港發生的事情。

世界對中國負面觀感加強便是兩年前的佔運,雖然轟動,但因為主題是民主政改,世人一般還以為是more of the same thing,未真正了解其分水嶺意義,反正認為就算未爭取到甚麼,香港還是挺不錯的。但這次「釋法」事件主因不同,不只是民主與專制的對壘,而更是前所未有的統獨對立,況且主角竟是九七之後才懂事、特區與五星紅旗之下長大的八、九十後,仔細一看才恍然大悟,知道中國在香港的管治出了大問題。

原來,這個在東南亞軟硬兼施對付周邊國家、以先甜後苦的經濟手段打壓台灣的欺凌者,十多年來也一直用類似的手法對付香港。於是,bully一辭,最近便也漸多出現在關於京港政治關係的國際報道上。

兩個本地新進政治人的幾句話語,聽在大陸政權耳裏是離經叛道,掛在香港年輕人口邊則是普通不過,不意竟招來「全球華人」憤慨、「十三億人民」怒吼、過八千萬黨員的超級大黨聲討,肯定破了人類自有文明以來不成比例欺凌的紀錄。這個「勁到無倫」的政治惡霸所為,加強了世界各國對中國的負面觀感,反過來讓他們理解到,「釋法者」就是bully,而那句出自年輕人口中深含怨憤的people re-fXXking shin-na,不是毫無道理的挑釁語。

這是外國人十多年來對中國的理解深化過程的一部份。其實,香港人面對大陸文化和大陸政權,看法也是由表及裏、從各種真真假假的現象而及於實質,其未看透和看透之間的分別,當比外國人的醒悟更為深刻,以致往往是在世代之間才顯現的。

年輕人排拒北人文化入侵

香港人這種對大陸事物的思維穿透,如同視覺一樣,在老一輩身上比較魯鈍,在年輕人身上則十分明澈。前者觀大陸的一切,由於出生時代和來源的關係,基準立場(default position)是一種富文化同理心的諒解,只在感受過強大之極的衝擊之後才生出異見,如林榮基從情寄大中華到對港獨懷一種無可無不可甚或帶有同情的取態,變化因子是一段死裏逃生的經歷。年輕一輩則無此共同文化染色體的「拖累」,直面大陸的一切之時,基準是一個「異」字。

茲以北京這次「釋法」所用的說辭為例。北人說:釋法「有利於維護香港法治」、「非常重要、非常必要、非常及時」,更「有利於確保一國兩制在香港的實踐不走樣、不變形」。這種香港人視為顛倒黑白的話語,可有兩種不同的解讀。

老一輩民主派會作政治解讀,認為「釋法」是一種政治壓迫,而那個說辭則是一種虛假的、錯誤的專制謊言,一要挑穿,二要批判,三要說服,後者需要坐下談判,「又傾又砌」,會有好處,對方終會作出某種讓步,因為政治就是所謂的「不可能的藝術」。同一文化體系之內的政治分歧,是可以理喻的。

年輕人不一樣,傾向一種文化解讀:那說辭是北人很「支那」的道地看法,完全可能是真心誠意的,與他們的文化裏對法律和制度的理解一致,卻與香港人的文化格格不入。因此,香港年輕人與北人之間的各種分歧,不存在勘誤和說服的餘地,因為源於對真(假)、善(惡)、美(醜)的文化理解與判斷差異。兩套異文化之間,既可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保持一種中性隔膜,當然也可以溝通、關懷、調和及包容,發展出多元文化;但當一方以強權植入他們的文化、壓抑、滅絕另一方的時候,後者面對的是一種侵略,無從理喻,只能排拒。

兩代香港人對北人「釋法」及有關的說辭作的兩種不同解讀,一專制政治壓迫、一外來文化侵略,其實也就是為甚麼年輕人認為「香港民族」這個概念很自然,一見如故,但老一輩卻聽起來覺得突兀,很造作,很不自然,甚至完全荒謬。十幾年之間,香港人當中,出現這種對中港關係的跨世代理解差異,顯然比上述外國人當中的看法轉變深刻得多。

明白不同世代香港人的這個認知差異,不會擴大代際矛盾,而是相反,可以在了解的基礎之上彼此接受,存異求同。無論認為帝國的進襲是一種專制政治壓迫還是外來文化侵略,甚至只簡單像外國人那樣認為是一種欺凌,都要合力抗拒。

北京為打壓港獨而進行「釋法」,逆向思維的結論無疑是:港獨的發展太過成功了,以致大一統帝國不能不出重手打壓,否則不僅無法控制,更會鼓勵帝國邊緣上其他四獨更猛烈造反。梁愛詩說的「不釋法反港獨無以向藏疆代表交代」,正正就是這個意思。的確,港獨思潮的出現,至今不過一兩年,民調就已錄得接近兩成的民眾支持,而在年輕人當中,支持的更佔了四成。勢頭如此強勁,不是成功是甚麼?

當然,打壓是有代價的。這次「釋法」,若無技術性漏洞,便是一舉把港獨勢力排除在管治體制之外;以如此霸道方式取締某種政治信仰,文明社會所不為。這會引起反效果,一些本來不支持港獨甚或反對的人,出於對「釋法」的反感,會轉化為港獨的同情者甚至支持者。這個效應的強弱,在下一輪有關的民調裏會有反映,筆者的估計是不會弱,而且支持率的增加,在非最年輕的組別裏會比較明顯。

雙面人親和如董強硬如梁

「釋法」發生了,對梁振英連任的影響如何?直觀看法認為「釋法」他有份促成,應該是受益者,北京論功行賞,他會有着數,直接有助連任。但這是一個不全面的看法。梁氏一味打壓港獨,港獨卻越打越旺,可見包含一種反作用,替領導人添煩添亂。這會迫使北京深思,到底要怎樣處理港獨:是應該繼續高壓,還是轉為相對懷柔,剛柔並濟、內剛外柔?

梁氏管治五年,聲望拾級而下;不止一份大學民調顯示,比較幾個有意問鼎者,民眾反對由他出任下屆特首的比率最高,讓他連任無疑不利香港善治。按此,北京或應讓他出局,儘管如此對待一隻表現最積極的攻擊犬,的確很難為,搞不好以後沒誰願意擔起這角色。

權衡輕重,北京的最佳選擇,是找一個表面和善富親和力一如董建華、內裏卻純粹鷹派必要時完全願意執行北京強硬鎮壓指令一如梁振英的雙面人。完全符合這條件的人選目前不存在,比較接近的也許就是曾鈺成。問題是,此曾氏有兩大弱點:沒有在大型機構當行政決策者的經驗,也缺乏財經等專業知識。

梁振英上任時,條件也好不了多少,之前不停發表的大塊頭政策文章,也是1C2S智庫代勞的假大空東西,以致筆者以「無實際駕駛經驗的教車師傅」來形容這位行政長官。果然,在他任內,施政毫無建樹,連他自命熟悉的房地產行業,也搞得焦頭爛額,不僅出了橫洲發展醜聞,住宅樓宇價格更是漲個不停,令因此無法置業的中間階層怨聲載道;最近端出的「辣招」,也是掠人之美。由此可見實戰經驗對領導人是何等重要。

關於這點,國人兩千五百多年前就知道。《左傳.子產論尹何為邑》:「聞學而後入政,未聞以政學者也」,「吾子愛人則以政,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傷實多」。

或者說,曾鈺成不足之處,可以由任用有本事的人當司局長,便可解決。問題是,有這種經驗的人,多不會甘心當副手,一旦屈就了,便很可能恃才傲物與有權無能亦無民意授權的特首鬧矛盾,勾心鬥角一如現在的樣子。這些問題,其實都歸結到特首是否由民主選舉產生。

假若香港是民主開放而不受制於一個北方惡爺,則根本不需要一個那樣的雙面人當特首防這防那。有民意授權者,管治效果未必一定好,但起碼有一個優勢,即就算有某方面的管治能力不足,也可以任命適合的能者輔政,而不必擔心自己的管治權威受到這些下屬的挑戰。顯然,在香港現行體制之下,這個好處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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