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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19 April 2016

唯色:《乐土背后:真实西藏》

——博客來OKAPI对我的专访
来源:
自由亚洲




我的新书《乐土背后:真实西藏》由台湾时报文化出版,被认为是“台湾最重要的网路书店、也是书籍发售的指标之一”的博客来,不但做了书籍专页介绍,旗下平台OKAPI对我做了人物专访,介绍说:“藏人作家唯色新作《乐土背后:真实西藏》,罕见关于西藏优美的描述,反而多的是拉萨军警四处站岗、藏人接二连三自焚、申请护照难如登天等情事;她笔下的西藏,是一般世人看不见的西藏。”

以下是OKAPI这个专访的问与答——

Q:请问您寻常一天的作息大概是怎么样?

唯色:我是那种晚睡之人,或者说故意不睡觉的人,所以写作与读书通常是在下午与晚间。上午总是彷徨,似乎是要调整心情,我不是那种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立刻进入写作状态的人。我愿意宅在家中,临睡前会磕至少一百零八个等身长头(其实将近两百个等身长头),边磕头边默诵一些佛教心咒,及祈愿尊者永久住世的祈祷文等。

Q:您出生于拉萨,小时随父母离乡,20多岁才又回到拉萨,能否谈谈您对拉萨的情感?成年后选择回到拉萨的理由是?

唯色:对于拉萨的感情,随着时间推移愈来愈深厚,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属于拉萨。虽然我生在拉萨,虽然我在拉萨度过了20多年,可是人生最可塑的那些年月,我却是在远离拉萨但又想像拉萨的异地度过的。那么,我的拉萨人的身分是否不存在呢?不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已经认可自己就是拉萨人,即使我也曾把父亲的籍贯拿来当做自己的家乡,但说实话,我在父亲的德格老家所感受到的全部激情,远远逊于在拉萨的每日激动。

成年后选择回到拉萨,既为乡愁,更为诗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觉得,只要回到拉萨,我就能写出好诗。然而,后来我又不得不离开拉萨。而今想到拉萨,内心总是会被牵扯。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如拉萨这般令我思念。我总是爱说,这世上没一个地方比得上拉萨。但我也知这只是对我而言,或者对一些人而言。很多人不会这样,因为拉萨毕竟与他们无关。

也因此,我更愿意写一部拉萨的地方志。所谓地方志,其实并不完全。我之所以选择记录或描写的地方,更多的与我个人的经历相关,尤其侧重这几年的变化和故事,而不太涉及历史背景、典故往事之类。可以说,我所写的地方志,只是一个人的考古史。恰如这句话:历史成为一种地理,回忆正如考古。所以我写的是“新编地方志”。


Q:“藏人”身分对您的意义是?什么样的成长背景、教育或事件,激发了您的民族/文化自觉?

唯色:“藏人”的身分对我很重要,可能更高于我诗人和作家的身分。我现在保留的诗中,最早的一首是在1984年写的,当时我已入读西南民族学院汉语文系,是大一生,我的同学中有十多个“少数民族”和汉人,以汉人居多。这首诗的名字是〈印——致某些人的偏见〉,依稀记得当时我与几个汉人同学发生了争论,我当场写下这首诗,并用力抄写在教室里的黑板上,把他们都给震住了。其中有这样的诗句:“那颗散发着/酥油糌粑味儿的印/深深烙在我心上/我不沮丧/更拒绝你冷漠的/一瞥”。现在重看这首稚嫩的诗,我惊讶的是当时18岁的自己已经有了民族意识。而且,很显然,当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时,我的方式是写诗。

对于我个人来说,在我以今日的方式、风格写作之时,我逐渐实现的是对自我的“西藏身分”的表达。而这个身分是与图伯特的地理、历史和文化,以及无数个博巴(藏人)的故事和身世紧紧相连的。

是的,身分认同与个人的身世、其他人的身世,乃至整个民族的身世是密切联系的,否则从何谈起有关身分的问题?又有什么要紧呢?

而对于个人的以及其他人的身世的重新述说,实际上也就是在恢复做为个人和群体的记忆。记忆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记忆乃是一个人、一个群体的存在之依据。而在不断竭力的记忆之时,曾经的焦虑真的已经淡化了。可以说,如此对身世的重新述说反而是一种治疗。至少对我是这样的。

Q:是什么让您走出诗歌的象牙塔,转身正视西藏现实和历史?此一转变是否可视为您人生的分水岭?此前和此后的您,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唯色:从什么时候起,我一步步地走出了“象牙塔”?应该是,在广阔的图伯特游历的经验逐渐地改变了我;应该是,在游历的过程中慢慢地亲近佛法,才明显地感觉到内心一天天地充实。安多、卫藏、康的许多地方我都去过。既是游历,也是朝圣,因为在我心中,我把辽阔的雪域大地视为一座天然的、巨大的寺院!当然这是最初游历时的动机。当我在雪域大地上走得愈远、停留愈久,那种文学情怀便逐渐被历史感和使命感替代。也即是说,从来只是以审美的眼光看待家乡的我,逐渐开始以历史和现实的眼光来看待这块土地上的人和事。

我在诗集《雪域的白》〈我的诗美学〉中写过:“生活在饱经沧桑的西藏,沐浴西藏那在风云变幻之中依然格外灿烂的阳光,逐渐经验和感悟到西藏佛教的慈悲与智慧,逐渐看见和倾听到西藏历史与现实中的荣耀和苦难……这一切,让我有了使命,要对这世界说出西藏的秘密。”

我在散文集《西藏笔记》中写过这句话:“……可是我身为藏人中的一分子,西藏庞大而苦难的身影像一块石头压迫着我的脊梁,‘光荣’和‘无为’,我只能选择一样,非此即彼!”而我所认为的“光荣”,不只是诗人的“光荣”,更是良知者的“光荣”。

Q:您的行动被高度限制,但仍选择不断透过写作传播关于西藏的消息,支持您这么做的最大信念来自于?

唯色:首先基于爱与信仰。其次基于我的写作理念:写作即祈祷,写作即游历,写作即见证。或者如我在散文中写过:“我终于明确了今后写作的方向,那就是做一个见证人,看见,发现,揭示,并且传播那秘密——那惊人的、感人的却非个人的秘密。”“让我也来讲故事。让我用最多见的一种语言,却是一种重新定义、净化甚至重新发明的语言来讲故事,那是——西藏的故事。”

Q:就西藏问题与中共谈判时,希望坚守的底线是哪些?

唯色:我是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一个写作者。就我自己而言,所要坚守的是:真实。同理,都应该坚守的是:真实。

Q:在西藏面临的种种问题中,当前您最关切的是?

唯色:语言。因为我就是那个舌头被做过手术之后失去母语的人。而失去母语也就失去了故乡。对于藏人来说,失去母语也就失去了西藏(图伯特)。

Q:您上一次出境是何时?未来若有机会出国,最想去哪里?做些什么?

唯色:出境?这是一个非常尴尬、非常敏感、非常伤感的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只能说,就一个有着中国公民身分的我而言,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中国护照,所以“出境”的意义对我是不存在的。

我不是不想取得中国护照,而是我根本就得不到。许多年前,尚在体制内就职的我就申请过,那时我在拉萨,已经感受到身为藏人所受到的不平等对待,也即是说,如果我是汉人,我当时就能得到护照。而后来,我因为坚持真实的写作而被逐出体制,成为独立的写作人;为了办护照,我将户口从拉萨迁往我先生户口所在地吉林长春,但我还是因为我的民族身分无法得到护照。随着我的写作愈来愈不见容于当局,护照成为我的梦魇。

未来若有机会出境,我最想去的地方,其实我不说,了解我的人们也可能知道的。我自然最想去的,最想做的,是实现我身为一个虔诚佛弟子的心愿——朝见尊者达赖喇嘛,向他五体投地,磕上三个等身长头,这会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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