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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2 July 2015

練乙錚 - 從大陸女生在美國被捕談到生物的文化DNA

2015年7月2日

民族性和文化差異的討論,在今天港陸矛盾日深的城中政治氣候裏出現,無可避免。這個論題有意思,因為涵括生活、政治、學術,後者更牽涉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生物基因學和進化論,真正「多層次」。

香港地處中國邊陲,兩者關係深遠,卻曾經幾度斷裂(1842、1949 、1966、2014)。此期間的百多年裏,發展的方向不一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甚至還是背道而馳的。「香港人」和「大陸人」這兩個標籤所包含的同異,大抵上也反映着背後的這個歷史進程。

一、〈在美國遊行被捕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為從一個側面分析這個同異,筆者借日前一位自認「愈來愈認同社會運動」的大陸留美女生的不尋常遭遇作切入點。

今 年4月,美國波爾的摩市發生黑人青年疑因非法暗懷彈弓刀,被警察抓捕時頸部受傷之後死亡,引發大規模示威遊行,蔓延各地。一名就讀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工作系 的女大陸留學生參加了紐約市的抗議活動,一個不小心,也給逮捕了,在拘留所裏過了一夜;獲釋之後以筆名「銀鈴」寫了一篇十分有趣的紀事,題為〈在美國遊行 被捕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刊在留美毛派大陸學者辦的網站《紅色中國》上。筆者摘要引述結尾部分的一段:

「被 釋放後,我發現自己被捕的照片和視頻竟然上了至少三家知名媒體。我的第一反應是感覺『丟人』——不得不承認,我沒有完全擺脫中國人賦予抗議被捕這種事的羞 恥感。我真想躲起來。果然,中國學生群體中的各種去政治化的關心向我砸來:『我們擔心死你了』;『希望你的簽證身份不會受到影響』;『萬一要交很多保釋金 怎麼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的美國同學和老師。去年助教課上的學生莉薩在電視上看到後立即寫郵件問候:『請接受我對你昨晚所為的崇高敬意。』一位教授把 我拉進辦公室問我是否有受到傷害,並且說:『我們為你感到驕傲!在我們心中,你就是一個英雄。』連一向膽小怕事的乖乖女韓國同學都非常誠懇地說:『我實在 太為你感到驕傲了!』」【註1】

這位大陸學生接收到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經歷過 去年佔領運動的香港人都不會陌生。第一種反應非常「中國」,古已有之,於今為烈。林語堂的1935年名著《吾土與吾民》一書,列舉過中國人的15個民族特 性,其中一個就是「消極避世、少管閒事」(原文是「not meddle with public affairs」)。【註2】

相 比,第二種反應非常「西方」,因為西方文化自十六世紀宗教改革起,「抗議、造反」便成為主流文化一部分納入殿堂,成為一種光榮事。改革後的耶穌教稱「誓反 教」(Protestantism);這個在西方是帶褒義的詞,不少華人教徒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到今天還不大敢用,因為一個「反」字太「激」。

毫 無疑問,在今天的香港,「抗議」乃至「抗議被捕」這回事在友儕之間引起的即時反應,會是在上述兩者之間而愈來愈接近後者,尤其是在年輕人當中。然而,這種 「香港反應」與上述「中國反應」之間的逐步異化,大概只能說是一種「文化差異」,因為出現這個差異,還不過是一代人裏的事,說已經上升到「民族性」差異的 層次,目前還有點兒牽強。

事實上,在華人(漢族)為主的社會裏,「抗議」成為了一 種榮譽並可視為民族性的一部分的地方,大概只有台灣;香港跟在後面,再後面的是澳門、新加坡,排最後的是大陸。明顯,這個排列次序,是與政權的專制程度反 向的。大陸在文革時期也流行「造反有理」的說法,但那個「理」是假的,事實是要有最大的當權派撐腰、指使,民眾才敢那樣說,一旦上面的人把你利用完了鳴金 收兵,你當的「造反派」馬上抬不起頭。

二、《菊與刀》

近 代關於民族性的學術研究,多得不可勝數,二十世紀以來尤其在美國。那似乎是相當奇怪的事,因為美國的民族成分最複雜,生物和文化基因的種類尤其多,而且社 會變化快,應該是沒有一種單一的、穩定的、接近生物意義的「民族性」可言。事實上,美國的民族性研究,的確少「定於一尊」,而是着眼於提取某一時期或是某 一階層的局部的國民特性。

五十年代初,兩本分別朝這兩個方向寫出來的關於美國民族 性的巨著出版了,其一是1950年耶魯大學社會學家David Riesman寫的The Lonely Crowd: a Study of the Changing American Character。顧名思義,作者研究的,純粹是一種社會現象、一種變化得相當急促的文化產物;描述的,是美國人怎樣從一種慣性往後看、自覺或不自覺在 生活習慣、思想模式和價值觀念方面只知繼承前人的縱向齊一的「傳統人」出發,中間經過一個失去傳統共性、個性比較突出的「內視人」階段,最後衍化成另外一 種互相模仿、你學我我抄你的橫向齊一的「他視人」。後者構成美國當時的新興中產階級,其穩定性不亞於傳統社會,因為兩者的性格傾向都包含模仿、缺乏個性, 不會出格。這本書也許是說到美國最大量的中產人心底裏去了,所以銷路特別好,出版至今依然好賣,總銷數已達140萬本,是有史以來最暢銷的社會學著作。

其 二是另一關於美國中產階級的專著,C. Wright Mills的White Collar: The American Middle Classes。Mills受「年輕馬克思」的影響比較深,講的是白領階級被商業文明俘虜,滿腦子推銷員思想,一臉笑容貼心替你周到服務其實是假意,只不 過想賺你的錢或得到你的訂單。這是社會由工業過渡到後工業形態時期裏的中產階級人性異化(alienation),是馬克思說的工業社會裏的工人階級人性 異化的現代變種。

然而,當美國的學者研究他國的民族性的時候,便不一定要作這種只 着眼某一時期或某一階層的局部國民特性研究。例如,面對日本這個非常傳統且血緣單一的民族,便有Ruth Benedict的1946年名著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1988年中譯《菊與刀》),便是直透日本整體民族性的大手筆。這本書是二次大戰後期美國政府委託作者做的一個研究的成果,目的是向盟國提供 一個有助管控即將戰敗的日本民族的文化分析框架。

Benedict在書中提出的一 個重要新觀點就是,西方基督教民族有別於日本民族,前者骨子裏最害怕的是罪與罰,後者則是恥與辱;西方文明是「罪感文明」,日本則是「恥感文明」;一個 sin-based,一個shame-based。由此出發,作者給美國總統的提議是,不能廢除日本天皇,因為對日本人而言那會是奇恥大辱;不僅不能廢, 還要給足面子。果然,天皇不廢,而盟國戰後在日本的管控非常順利而有效。

後來,這 本書不僅在美國學術界成為經典,在大陸和台灣都很流行,在日本也很有影響。筆者在日本任教的大學,校長訓導每年入學的新生要了解本國文化,開的書單竟是兩 本英文書,一本是日本教育家新渡戶稻造1900年用英文寫給西方人看的《武士道—日本魂》,另一本就是Benedict的《菊與刀》。

三、社會體制影響國民性的生物基礎

文 化差異能否從DNA講起,至今還是一個「哲學問題」,科學家還沒有辦法解決。不過,生物學家做出的實驗結果,已經令學術界不能簡單否定基因學意義的「文化 DNA」說(見筆者上周四本欄文章)。當然,一兩代人、甚至一兩百年之間出現的文化差異突變,的確很難想像可以用DNA解釋。不過,如果作如下考慮,則生 物DNA卻可以有一定的解像力。

每一種社會政經體制的賞罰機制都不同,而機制篩選 出的「成功者」,最後都成為社會上的政經管治/管理精英。例如,市場資本主義篩選出的精英,要有利潤競爭頭腦,善於掌握商業和法律遊戲規則;換作是共產權 貴太子資本主義社會,篩選機制完全不一樣,得出來的精英的特性也不一樣。智能既是多元的,故這兩套精英的性格和心理質素差異,甚有可能可以一直追溯到 DNA層面。

而且,我們知道,所謂的「民族性」, 往往就是精英特性;這些特性,連非精英的群體也要盡量在行為層面模仿,儘管這些「次等」群體缺少精英有的那些關鍵性格和心理質素DNA【註3】。設想,如 果社會出現政經體制上的革命(例如1949),統治階級成批更換,精英DNA大洗牌,「民族性」就可能出現急促轉變;那麼,儘管民族整體的基因池 (gene pool)沒大變,但什麼人的DNA有相對優勢什麼人沒有,革命前後大不同,因為篩選機制變了。

很 難想像大陸今天的成功人士黨領導和香港傳統精英有同一套DNA。同樣,很難想像小圈子篩選出來的領導,會與真普選選出來的人,有同樣氣質。都說,「共產黨 人是特殊材料造成的」(斯大林語);此話看來不假。循此思路,也許可以建構出一套基於生物意義的文化DNA理論,以解釋「香港人」和1949革命年之後的 「大陸人」之間相當明顯的性格特徵和心理質素差異。

【註1】作者署名「銀鈴」的文章〈在美國遊行被捕是一種怎樣的體驗?〉見http://redchinacn.net/portal.php?mod=view&aid=26861。

【註 2】林語堂的書My Country and My People是用英文寫的,寫給美國人看,1988年大陸有中譯。列出中國人特性的那部分在第二章。全書可下載: https://archive.org/details/MyCountryAndMyPeople1936 ;PDF版見頁41。

【註3】關於這點,David Riesman在一篇1967年的論文裏有論述。見http://www.jstor.org/stable/1038049?seq=1&loginSuccess=true#page_scan_tab_cont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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