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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2 April 2015

我看见子弹在你们的骨头里舞蹈

——廖亦武《子弹鸦片:天安门大屠杀的生死故事》
来源: 
自由亚洲
1989年六月,北京一条街道上,一名戴手铐的男子被士兵带走。警察和士兵在搜寻从4月到6月间参加民主抗议的人。
廖亦武说:“大屠杀在三个世界进行。在鱼翅、鱼腹、微尘里进行。”大屠杀不是六月四日那一天就结束了,大屠杀仍在进行之中,而且变得更加隐蔽和残 忍,杀人不见血,杀人如草不闻声。廖亦武的《子弹鸦片》一书,写的是六月四日之后,每时每刻都在“微尘”之中发生的屠杀,它不仅屠杀人的肉体,也试图摧毁 人的灵魂。对于死难者来说,“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不再苟活于这个善恶颠倒的世界,或许是一种解脱;而对于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所谓“六四暴徒”而言, 漫长的牢狱之灾、酷刑、歧视与遗忘,是一个伤口不断溃烂、痛不欲生的过程——丹麦王子哈姆莱特“活着,还是死去”的疑问,有了一个答案,那就是:生不如 死。
中文著述,向来是只有天下,没有苍生。《史记》之伟大,不是有帝王之“本纪”和将相之“世家”,而是有《游侠列传》这样的篇目。《子弹鸦片》是“六 四暴徒列传”,是可以跟《游侠列传》相媲美的“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廖亦武本人是“六四囚徒”之一员,伤痕累累、噩梦连连。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罗马 尼亚流亡作家赫塔•米勒如此评价其人其文:“被投入集中营和监狱里那样拥挤而恶心的环境里,这种近乎固执成癖的观察习性,能让痛苦更为锥心,每个细节都浸 入了个人的色彩,把支撑自己存活的力量也都肢解了。然而这种观察癖也是一种恩赐,因为它包涵着人性,并支撑甚至拯救了人性。”是的,廖亦武通过为这群命运 比自己更凄惨的难友作传,拯救了历史、拯救了人性、拯救了记忆,也为这片土地搜寻到最后一群义人。
八九不仅是学运,更是人民革命
过去,人们通常把八九民主运动等同于学运,其实卷入八九民主运动的人群绝不仅仅是学生。
自古以来,在中国主流的儒家文化传统中,士大夫居于“士农工商”四大群体之首,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诩。士大夫阶层的忠顺或疏 离,对天下兴亡的影响仅次于皇帝的贤明或昏庸。由士大夫承载“道统”的思路,左右着近代以来中国的社会运动和政治变革,从五四到六四的七十年间尤其如此。 五四被视为学生运动,其实五四广泛动员了社会各阶层的参与,上海新兴工商阶级的罢工和罢市,对北京政府的压力远远大于以北京大学为主体的学生们的罢课和游 行。六四也被视为学生运动,其实数百万上街喊出心声的民众,很多都是有家有口、有工作且不愁温饱的普通民众,学生只占其中很小的一个比例——但是,学生和 支持他们的知识分子掌握了话语权,他们的声音被倾听、被放大。
《子弹鸦片》提供了进入那个历史事件的另外一个视角:八九不仅是一场学生运动,更是一场“人民革命”。“人民革命”是一个充满左翼意识形态色彩的词 汇,虽然我个人并不喜欢,但可以暂时借用过来:因为,从那时直到今日,中国仍未形成成熟的公民社会,广义的中国人还不是“公民”,姑且用“人民”来概括 之。
据许多亲历者回忆,在天安门广场坚守到最后时刻的数千人当中,普通市民的数量并不少于学生。在北京之外的其他城市,在北京开枪镇压之后继续反抗的也 多半是普通市民。此后,大规模的镇压和清洗来临,他们大都落入罗网、无法出声。所以,即便在反对派的叙述中,他们这个群体也静默无声。廖亦武是第一个用一 本书来写他们的作家——廖亦武本人属于自我放逐的“边缘知识分子”,正是这种边缘性,让他将目光转向那些比他更边缘的被镇压者、被凌辱者和被蔑视者。
对于学生来说,那是一次公车上书;对于人民来说,那是一场夭折的革命。在与中共疯狂的杀人机器对峙的那一两天,人们忍无可忍,“忘其身以及其亲”。 既然中共杀人了,中共就成了人民公敌。民众明明知道,手无寸铁不可能打败使用重型武器的中共军队,仍然决定放手一搏,不惜迎面走向死亡。廖亦武记述了若干 抗暴者的回忆,硝烟、火光、血肉模煳、尸体狼藉,不忍卒读。当过黑豹敢死队队长的胡中喜讲述说:“‘唆’的一颗子弹就擦我嘴角过去。……我撒开脚丫子就 跑,边跑,那子弹边‘唆唆’地追我,脑袋、胳膊、腰,一阵阵‘唆唆’,一阵阵麻,子弹头射着周围的地砖,炸起一道道火星。我的裤裆热了,估计是出小便了。 幸亏我个儿不高,目标小,捡回一命。旁边乱七八糟倒人,那血呀,噗地喷一股,接着是一滩、两滩、无数滩。大约有十几个横在地下吧,那哭那惨叫,已经不是人 的声音了。”这样的场景,让我联想到一部描述华沙人民反抗纳粹的大起义的电影,中共对本族民众的血腥屠杀,不亚于跟纳粹对波兰人的屠杀。
“六四暴徒”群体比学运领袖更值得关注与尊重
那些以血肉之躯与全副武装的军队抗争的,大都是单纯、勇敢、热情的年轻工人和市民,廖亦武采访到的“六四暴徒”,当时大都只有二十岁上下。几个小时乃至几分钟的反抗,就改变了他们的一生。这是一个怎样的群体呢?
首先,这个长期被中共的宣传机器妖魔化,也被海外民运有意无意地淡忘的“六四暴徒”群体,大都身家清白,遵纪守法,并非中共官方媒体所说的“一贯如 此的打砸抢分子”。他们因为将反抗付诸于行动,被中共认定为“罪大恶极”,多半被判处重刑,有一部分人已经被枪杀,廖亦武采访到的人物,有的被判死缓,有 的被判无期,有的被判二十年,大多数坐了接近二十年的有期徒刑的最长刑期。比如,顺手接过旁人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一台熄火的装甲车的王岩,被判无期徒 刑,实际坐了十六年牢;点燃一辆军用卡车、阻止军队前进的张茂盛,被判死缓,坐了十七年牢;从军车上趁乱拿走两颗子弹和一颗烟雾弹的李红旗,被以流氓、抢 劫、夺取武器罪,数罪并罚判刑二十年……与之相比,在被捕的学生领袖和普通学生当中,很少有人被判处如此之重的刑期。
其次,为无名小卒的“六四暴徒”在狱中所受之虐待,与有国际知名度的人物所受之优待,宛如天渊之别。刘晓波曾说过,他不写六四后的狱中生活,因为他 的境况不具有代表性,写出来有可能误导读者,以为中共的监狱还不错。而在《子弹鸦片》一书中,“六四暴徒”们向廖亦武讲述了种种骇人听闻的酷刑:北京市第 二监狱强迫囚犯生产一种出口到美国的乳胶手套,关押在此的一位名叫石学之的“六四纵火暴徒”,写了许多揭露真相的英文纸条,塞进手套。监狱当局发现之后, 石学之镣铐披挂,之间还锁一副土铐,被扔进两米见方的狗洞,三个多月,腰背都不能打直。其间,狱方多次紧急集合,强迫大伙观摩酷刑。难友王岩看到此一场 景:“这条五十多岁的汉子被一帮警察踩倒,扒光,轮番电击。五、六根电棒齐上阵,这根卡住换那根,腋窝、脖子、头脸、肚脐、胯下、脚心,翻来覆去过电。阴 毛散发出焦臭,石学之啊啊喊叫,眼珠子快爆出来了。他企图挣扎,可被踩得死死的,小便失禁了,不由自主地淌一地。可他没有求饶,始终没有求饶。”当年我在 北京的家,离第二监狱只有一箭之遥。也许因为附近有监狱的“负面因素”,房价相对便宜。我却不曾料到,就在这所“模范监狱”里,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惨剧。 这就是中国监狱中血淋淋的真相。
再其次,最让人钦佩的是,这批受尽折磨、劫后余生的“六四暴徒”,即便深受虚无主义的折磨,始终没有后悔当年挺身反抗暴政的举动,也没有背叛青年时 代的理想。比如,当过市民纠察队队长的刘仪,坐了十六年牢,出狱后一边摆小摊谋生活,一边写文章为公义呐喊。他宣布说:“我要像昨天那样,站起来呼吁明天 ——任人宰割的同胞们,醒醒吧,认清我们活在一个猪狗不如的麻木今天。”结果,他被警察设了圈套,本来去菜市场讨要两千元欠款,却被以盗窃罪判刑四年。出 狱后继续贩卖蔬菜水果,勉强维持生活。与之相比,那么多身处自由世界的学生领袖,却以背叛来营造风光与成功。比如,名字出现在通缉令上的学生领袖李录,当 年号召他人抛头颅、洒热血,自己却鞋底抹油先开溜;当中共变脸成笑容可掬的权贵资本主义之后,他立即以股神巴菲特助手的身份荣归故里,与狼共舞,不亦悦 乎。
“六四暴徒”不是暴徒,乃是这个国族的脊梁。他们理应得到关注、尊重和帮助。
把英雄当小丑的人民和最幽暗、最残酷的人性
《子弹鸦片》中最感人的部分,是这些“六四暴徒”经过漫长的刑期之后,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他们无法适应日新月异的社会。他们感到,出了小监狱,又进入了大监狱,他们的理想成为他人嘲讽的对象。尤其是家人的冷酷与遗弃,对他们心灵的折磨,尤甚于狱中的酷刑。
刘仪第二次出狱后,来到哥嫂家,刚开始吃饭,哥哥就说他回来的不是时候,嫂子在厨房摔锅打碗。妈妈说,要跟小儿子走,走了干净。嫂子说,要走,马上 走。刘仪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两进两出监狱,身无分文,还一把年纪。你们是怕我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赖在这屋,混吃混住,当着街坊邻里,也扫了你们 的面子。苍天可鉴,我来此只为看一眼妈,她老人家安稳,我哪怕时运不济,路死路埋,心里也安稳。”结果,嫂子说,既然你们母子连心,就一起走。母子俩不得 已,离开哥嫂家,再到妹妹妹夫家。结果,妹夫说,像你这种不识时务的人,谁沾上谁倒霉。母子俩差一点流落在寒冬腊月的北京街头。
刘仪讲述的这一段让人唏嘘不已的“亲人的无情”,是人性中最幽暗、最残酷的部分。人性从来如此,“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趋利避害,嫌贫爱富。 在这个信奉“成王败寇”价值观的国家里,失败者没有任何荣誉可言。当年,数百万走上街头的人们,一夜之间如乌合之众般灰飞烟灭。人们的是非善恶观只存在于 一时,而不能坚持到永远。短短几天之后,当这些“六四暴徒”被捕时,就有亲朋告密,就有邻里幸灾乐祸地围观,就有警察疯狂地拷打和凌虐以显示对党的忠心 ——这些人,在几天之前,还是跟“六四暴徒”站在一边的义愤填膺者。极权主义之可怕,就在于让人民不假思索地加入到其“共犯结构”之中。
所以,我们不能对人性抱有过于乐观的期待。这是一个从来不会疼惜英雄的国族。反之,英雄的存在,让庸人手脚无措、坐立不安。于是,他们乐于接受官方 赋予英雄的“暴徒”这一顶“荆冠”,惟有把英雄全都小丑化、罪犯化、贱民化,这些良民和顺民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当下的生活,甚至可以在这群小丑、罪犯和贱 民面前展示自己的优越感。
在采访的最后,刘仪掷地有声地说:“六四是我人生中最光彩的一段,超越了‘奔吃’,超越了‘发家致富’,我不后悔。虽然我已五十出头,但身体零件都 还齐全。我坚信能熬到六四平反。告慰冤魂的那一天。”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位长期系狱的“六四暴徒”,廖亦武采访到的人物,只是冰山一角。但愿他们不至于 像孤立的水滴一样消失在沙漠里,但愿他们都能等到转型正义和国家赔偿实现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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