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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1 February 2015

梁文道:身份的霸权

之一、你是不是瞧不起中国人?


来源: 
苹果日报
近 年香港民间热爱的游戏之一,是列举大家目睹过的“强国游客”恶行。既然如此,也让我来供献一则亲身经历的故事。话说前年某天在中环一家时装店,一位大陆男 性客人看中了一件衬衫,不知是太心急还是怎的,他迫不及待地脱掉了自己原来穿着的上衣,光着半身就要当众试穿他心仪的那件衬衫。很自然,周围的客人尽皆侧 目,让开了几步,等待接下来的情节。这时候,一位店员趋前,算是礼貌地提醒这位男士,试衣间就在前面几步路的地方,他大可以到那里头安稳试衣。然后,这类 故事里头常见的情节就发生了,那位游客忽然暴怒起来,大声吵闹,与店员争执不休。我听见,在他那一连串的怒吼之中,有这么一句熟悉的话:“怎么了,你是不 是瞧不起大陆人?你们香港人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这种事情,很容易就能解释成又一个大陆人不文明,财大气粗的事例之一,我们香港人听了说了都能一解心头之痒,再次证明我们原有的定见没错,也再次证 明了大家彼此之间的差异,以及我们港人文明程度的优越。然而,这事一直让我在意的,反倒不是这些很容易生起的第一反应;而是那位先生所说的“你是不是瞧不 起大陆人”。这句话,以及和它同类的相似表述,我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在许多不同的场合,我都遇见过“你是不是看不起中国人”之类的表述。
平心而论,你在一家成衣店当众脱衣试衫,这实在不能说是多么得体的行为。无论是谁要是这么做了,店员引他走进试衣间,也都十分合理,与你的身份、来 处和国籍都没有多大关系。我相信就算是一个香港人干了同样的事,大家一样会觉得不妥。所以问题在于为什么我看见的那位大陆客人会有这样的回应?既不是为自 己的做为不安羞愧,甚至也不是问人家为什么不准男人公开更衣,而是很直接很自然地就把问题归结到“大陆人”这个身份之上?
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考虑许多条件,例如业已形成的族群差异与歧视,它会使得不少大陆游客在遭到挑战的时候马上猜想自己是否遇上了传说中的歧视。 当然,歧视是真实的存在,一听普通话就满脸不耐烦,系今日香港越来越常见的现象。而那位游客的举止与随后的言谈,也真的很不文明,所以我们港人也很快就能 把他归类成另一个“不文明大陆客”的典型。可是,又有些例子既和所谓的文明言行无关,亦与族群歧视无涉,反倒是“你是不是瞧不起中国人”这类心态坏了事。 比方多年前我在另一个地方的商店碰见几个游客,由于店员提醒他们一行人某件货品的价格很高(而且我不觉那位店员的态度很无礼),于是他们的自尊心就受到打 击了,立刻发作,中英夹杂地强调自己有钱,不要瞧不起中国人云云。最后就像很多人都曾见过或者听过的那样,他们提出要买光整排货架的商品,只是为了斗气, 以及那点奇怪的面子。
这让我想起一个我经常在课堂或者演讲中用来澄清身份问题的例子。假设我在外国某地的商场要去洗手间,随随便便就冲进了女厕,然后吓了里面的女士一 跳,被他们齐声大骂。这时候我会不会说:“怎么啦?我为什么就不能进女厕?你们是不是瞧不起中国人?你们以为今天还是华人与狗不可以走进公园的年代吗?” 当然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回应实在太过荒谬,人家在意的是我搞错了厕所这种场合的性别区分,而非我的国籍与族裔身份。
这就是身份的秘密!它乃一连串的角色与外衣,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一长串不同的身份。譬如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异性恋者、一个佛教徒、一个中国人、一个 香港人、一个在媒体工作的人、一个儿子、一个兄弟、几间学校的校友……。这一连串身份全都各自对应着不同的社会场景与需要,我们则以不同的身份来回应那些 不同的需要,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同时分布在社会上不同的位置。在拿护照过海关的时候,我的身份是香港特区护照持有人。在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我是家人的亲 戚。虽然有时候我们会以多重角色进入一个环境,但对好些环境的区分还是得弄清楚的。若是想进洗手间,一般而言,性别的身份才是关键。我要是以为国籍是能否 进入一个洗手间的重点,那就一定会变成闹剧了。虽然我可能很看重自己拥有某个角色,例如佛教徒这个身份,但我们也很难以为它会在这个世上无往而不利,在进 入某一个国家的时候不只不呈示护照,还要告诉海关“这一切都是空的”。
麻烦的是,人类有时会喜欢为这些身份排序,为它们整理出一个优次排行,然后把其中一个环节的身份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相信它是王牌,认为它在任何牌局 下都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毫不理会身份角色以及社会处境的复杂关系。大男人沙文主义、白人至上主义,以及异性恋霸权,都是这类态度的典型。它们分别主张性 别、种族以及性取向上的分别是整个社会最具支配性的差异,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应该在这基础的差异下组织配置,楚河汉界截然二分,完全不能混淆。这类独举一个 身份的想法,我们不妨称之为“身份认同的本质论”,因为它不把某个身份看成是偶然的东西,也不把它当作是在某种社会环境下才有作用的角色,反而视之为人生 在世的根本条件;少了这重身份,一个人的其它角色皆无法安放,甚至连他做人的资格都几乎不具备了。
在过去一百多年的历史里头,最有诱惑力也最有杀伤力的“身份认同本质论”,大概就是民族主义与形似民族主义的族群主张。它教会我们国家和民族的重 要,让我无时无刻都念兹在兹地把这些身份放在心底,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先想到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以为一切都和它相关。比如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试衣,一旦遭人 制止,你就不会反省这是不是自己具体行为的问题了。因为此刻冲上你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句“你是不是瞧不起中国人”。



之二、你们、我们、他们

来源: 
苹果日报

艺人王喜在北京机场接受安检,被一位关员训斥:“你不能说你们中国!你是不是中国人?”原因是那位关员认为王喜随身携带的路由器里有锂电池,而王喜则回应了 一句“这是你们中国电信……”。王喜想要解释的是,这个中国电信的产品从来没在关口遇过问题,没理由这一回会不准上机;可那位关员一听见“你们中国”四 字,就立刻敏感起来,觉得眼前的港人又是一个数典忘宗的家伙,于是便听不到后头“电信”这两个字了。一个简单的技术问题因此成了大是大非的身份之争。
我完全明白那位关员在敏感什么。因为身在大陆,一个港人在谈到中国的时候,最政治正确的表述总得是“我们中国”或者更简单干脆的“国家”。而一般的 大陆人就算说到“中国电信”,也不会在前头加上“你们”二字(当然他们也不可能讲‘我们中国电信’,毕竟‘中国电信’和一般百姓没有这么亲密的关系)。所 以就算那个关员明白听到了“电信”这两个字,她也还是会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因为她预期的正确回应是“这是中国电信的产品”,多一个“你们”就立刻显示出内 外之别了。
可王喜的那一句“这是你们中国电信”却又是最正常不过的港人反应,因为在港人看来,“中国电信”还真是“你们”大陆的国企,和香港隔了一层距离。想 要王喜不加思索地放弃“你们”,像个一般接受安检的大陆乘客,很没问题地说“这是中国电信的产品”,其前提只可能是他已经能像个大陆人那样去感受去思考 了。
“你们”和“我们”,乃是两地矛盾中至为敏感的关键词,因为它显示出了区别和差异。一个香港人在大陆人面前要老是“你们”来“我们”去,后者一定会 觉得十分难受。因为在后者习惯的国族主义论述底下,这个差异是不应该存在的,“你们”这种讲法也是不该使用的,唯一正确的存在唯“我们”而已。有趣的是, 许多受不了港人满嘴“你们”的大陆人,却又常常不自觉地用上了“你们港人”这类说法。尤其在近来许多教训港人不知感恩的网上舆论里头,“你们港人”的意思 更是彰彰。也就是说,香港人绝对不应该强调“你们中国”,就连“你们中国电信”(或者‘你们中国工商银行’、‘你们中国石化’……)都不该说。相反地,大 陆人却可以在批评港人的时候忽然忘却“我们”的首要地位,再三数落“你们”的不是。
由此可见,哪怕是最最讨厌香港人讲“你们”的大陆人,心底下也很清楚两地的区别,否则他们就不会在批评香港的时候顺口说出“你们港人”这种话了。那么,这究竟是种怎么样的差异呢?是不是就像现在香港很多言论所以为的那样,真是种“你们中国”和“我们香港”的根本身份分歧?
想要理解这个课题,我想在本来就已经显得有点迂回的推理之外,再绕一段更远的路,谈一谈新加坡。为什么是新加坡?那是因为今年正逢新加坡建国五十周年,和现在的香港有着很不一样的特质。但是五十年前,这两座城市却时时被人相提并论,觉得它们的关系有如双生姐妹。
这两个地方自然是不同的,首先是地缘分别,一者接壤大陆,一者位处马来人为主体的本岛南端。然而,它俩却皆曾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是英国远东贸易路 线上最重要的两个节点。而且它们还都是华人社会(尽管一个以粤语族群为主,另一个则以闽南人为主),彼此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来往频繁。缅甸华商胡氏兄弟 固然分别在两城奠下基业,便连从上海南下的邵氏兄弟也曾一直将这两座城市当成事业重心。特别有意思的是这两个华人城市的身份认同。虽然受到英治,难免要与 殖民宗主共生共谋,但它们都曾在现代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过程里头起到相当大的作用。清末时节,它们甚至还曾是这场运动的重心(没错,我认为现代中国的民族 主义运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场由外而内,由南至北的运动。这点以后有机会再说)。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两个殖民地华人社会的中国认同更是达到顶寐,为战后英国 管治带来一时难题。
我不想过份强调新加坡和香港的类似,也不能刻意忽略两城原有的条件区分。但最起码在身为殖民地这一点上,以及两地华人社群的身份认同上,它们的确有 一种很特别的历史亲缘关系。于是问题来了,为什么这两座一度相似的城市后来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分别?你看新加坡这个华人为主的社会,他们早年也曾认同过某个 意义上的中国身份,可现在却能毫不犹豫甚且还十分自豪地表白自己是和中国人截然两样的新加坡人。新加坡近年也有一股针对大陆新移民和游客的排外情绪,但是 中国人却很难对着这群“黑头发、黑眼珠、黄皮肤的龙的传人”发作,说他们“数典忘祖”,因为就连大陆的中国人也很了解“他们”与“我们”是不一样的。
大概是十年前,我曾在内地一间学校演讲,讨论国籍和族裔的关系,顺口说了一句“华人在世界上建立了两个国家”,使得同学紧张,以为我接着要讲什么分 裂祖国的大逆言论。当我立刻补一句“另一个是新加坡,一个华人为主体的国家”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同时却又有些困惑。困惑的理由可能在于我们都太习惯把 华人等同于中国人,就像有些愤青曾经指责美国前任驻华大使骆家辉“对不起老祖宗”一样,以致于想象不到华人也可以像盎格鲁撒克逊人似的,分别建成不同的民 族国家。
不用说,每个人都晓得,新加坡和香港这两个前殖民后来的一切分别,皆在于前者独立了,后者没有。但问题是新加坡独立之后到底做了些什么,使得一度有 不少人认同中国的社会变成今天这个自有国族认同的国家?了解这一点,对照他们和香港五十年来的不同轨迹,或者将有助于我们掌握香港的特质,认识如今陆港两 地“你们”和“我们”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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