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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28 September 2014

家明雜感:《大風暴》近在咫尺

星期日生活   2014928

【明報專訊】上周四晚,我們在立法會大樓旁的停車場席地而座看《大風暴》(Z),一部1969年關於希臘的電影。似遠還近的,銀幕的虛擬與周遭的真實,彷彿融為一體。

戲 放不到一半,添馬公園那邊愈來愈人聲頂沸,「開路!開路!」之聲不絕於耳。我們當時不知道,原來因為警察刁難,阻塞遊行通道,遊行者發出怒吼。這邊的小屏 幕上,人民同樣怒不可遏,戲裏戲外的人聲夾雜。電影此刻說到,一個左翼陣營的政治領袖、國會代表,某夜在公眾場合被襲擊致死了,警察完全袖手旁觀。翌日, 擁護他的群眾舉起領袖的巨幅遺照,上街示威。群眾一出來旋即被警察驅趕、毆打;有長頭髮的青年,甚至被捉到一旁強行剪髮。

《大風暴》導演是哥斯達加華斯(Costa-Gavras),他擅拍政治題材,電影關乎公義。《大風暴》拍於1969年,說的卻是1963年 的希臘。二戰後,希臘的內戰持續了幾年。在冷戰的陰影下,政府軍得到美國中情局幫助,戰勝了共黨分子,此後左右翼勢力在希臘不斷拉鋸。六十年代初,左派漸 漸受到民眾尤其是年輕一代的擁戴;人民渴求和平,他們對裁軍及廢除國內美軍基地的訴求愈來愈大。其中,以希臘民主左翼黨(內戰後國內唯一合法左派力量)名 義競選的Gregory Lambrakis,在1961年成功當選為國會議員。Lambrakis一直是國內風雲人物,年輕時是國家級田徑選手,後來成了雅典大學的醫學教授。來到六十年代,他變成了反政府的進步分子。《大風暴》被殺的政治領袖正是Lambrakis,電影的角色由當時著名法國演員伊芙蒙丹扮演。Lambrakis在片中特別高大英俊,風度翩翩,甫下飛機即吸引幾個少年注目,他們像看到明星一樣,足見受歡迎程度。

揭露希臘法西斯管治

19635月下旬,Lambrakis剛從倫敦回國,受邀到塞薩洛尼基(希臘第二大城市)演說。他到埗前已收到死亡恐嚇,但他孤注一擲,想不到真踏上不歸路。Lambrakis一直受到形形色色的打壓。該年4月,他籌辦了一次和平遊行,抗議希臘安裝北極星導彈。遊行被當局禁止,因為打壓猛烈,竟然只有他一人完成行程!《大風暴》有個很短的flashback鏡頭,伊芙蒙丹拿着示威布條前行,描述的正是這次遊行。在事件中,不少知識分子、詩人、藝術家及作家遭到圍捕。逾二千人被抓,包括了希臘著名音樂家、異見分子Mikis TheodorakisTheodorakis正是《大風暴》的配樂家。電影拍攝的時候,Theodorakis被政府軟禁在荒僻村落,樂譜需要偷運出境。他很多年後來才看到自己配樂的成果。

於是你可以想像,《大風暴》絕不可能是部「希臘電影」。它出來時候,希臘因為1965年的政變,已淪為軍政府統治。《大風暴》是部法國電影,它說法語,外景在阿爾及利亞拍攝,出演的主要是法國明星及演員。《大風暴》片在希臘被禁多年,牽涉的創作成員若有來自希臘的,要不是像配樂家被幽禁,就是流亡海外(如原著小說作者Vassilis Vassilikos)。至於哥斯達加華斯本人,由念電影到拍電影,早已視法國為另一個家了。

「本故事如有雷同,純屬故意」

為 什麼加華斯要拍祖國一件幾年前的政治刺殺案?《大風暴》以戲論戲不過時,作為「政治驚慄片」,它節奏非常明快,剪接利落(奪奧斯卡最佳剪接獎),攝影機充 滿動感(而不是濫用手搖攝影)。這僅是形式上的,主題上呢?加華斯希望透過法國電影發行體制,揭露希臘的法西斯管治、刺殺陰謀,Lambrakis案因為電影而舉世知名。Lambrakis受襲重傷,官方很快斷定為交通意外,說是兩個醉酒漢開車橫衝直撞的結果(後來證明兩人跟軍方有關聯),叫人想起同樣是1963年的甘迺迪被刺案,美國官方的說法同樣的站不住腳。加華斯在《大風暴》片首與編劇共同聯署聲明:「本故事如有雷同,純屬故意。」足見他們要挑戰軍政府的勇氣。

《大風暴》除了批判當時的極權政府,今天回看還有什麼意義?上周談的《烈火暴潮》(The Strawberry Statement) 與《大風暴》屬於同年代電影,那年頭教觀眾看得義憤填膺(《大風暴》在法國及意大利每場放映之後均掌聲如雷),也令左翼青年趨之若騖。幾十年後溫故知新, 這些電影像面鏡子,仍具參考意義。過去一星期,我參加了《烈火暴潮》及《大風暴》的放映會,聽觀眾及同學映後分享。有人看完慨嘆,覺得香港的公民抗命、學 生運動,警察的國家機器角色,跟電影裏頭的愈來愈像。有人看完害怕,擔心101日 不知發生什麼事;積極參與運動,還有什麼想像不到的風險。慣了香港的長治久安,很難想像一周後的事無法估計,原來是如此複雜、難受滋味。《大風暴》的設定 令我們更似曾相識吧,政府動用國家機器,或明或暗對民主運動、團體打壓:租借場地百般阻撓,場地管理人亦不想得罪當局;以利益攏絡地方勢力,以群眾抵銷群 眾;控制媒體管道,發放虛假信息,妄用政治修辭;警察、軍方貌似中立,實則非常偏倚。我們的「大風暴」,其實近在咫尺了。

我在運動中什麼位置?

除了境况相像,我覺得還可以問問自己,電影之中哪個角色為我代言了,我在運動中什麼位置。《烈火暴潮》有學生領袖及組織者,但主角是個為了泡妞而加入的游離分子。那沒關係,長久苦戰若不離隊,總會在不斷否定與懷疑之中確立自己。《大風暴》呢?那個風度翩翩的政治領袖Lambrakis出 場不久死了,運動的重頭戲不在「救世主」肩上(世上沒完人,伊芙蒙丹的角色亦有不光采處),故事焦點反是「交通意外」的調查細節。於是,《大風暴》呈現 的,不是左翼分子的抗爭經過,倒是體制內的專業人士,如何盲打誤撞揭露國家陰謀。別小看個別人物的「盡己本分」、「秉公辦理」的力量。比如片中的醫生,他 們解剖便知道,Lambrakis腦部傷口不是跌倒做成。又比如記者(Jacques Perrin),他厭倦官方安排的沉悶採訪,好奇心加上不恥下問,把他一部部帶近真相,他的相片是重要的證據。還有最重要的地方檢察官(由當紅的Jean-Louis Trintignant飾演),他才是《大風暴》的主角。慶幸他初出茅廬,未受貪腐之害;亦知程序公義重要,比唯唯諾諾國家的檢控官(就像我們的律政司)更有良知,活得更像個人。Trintignant冷靜沉着的角色(眼神躲在茶色鏡片後是導演主意,令人猜不透他),是1963年事件中的Christos SartzetakisSartzetakis後來坐過牢,在軍政府倒台後,他在八十年代當上了希臘的民選總統。所以《大風暴》也是個「逆權大狀」故事。

極權政府禁用「Z」字母

還有不少路見不平的坊眾。也許我們都不是政治領袖、不是專業人士,只是一介莽夫。加華斯雖生於憂患,對人性卻滿有希望。別小看任何人的力量,《大風暴》即使一個普通的棺材店老闆,一個路過的消防員,只要願意不平則鳴。《大風暴》的極權政府其實很脆弱的,怕得連「Z」這個字母(意思是「他活着」)也要禁用。我們積點滴成江河,一定可以把極權扳倒。

《大風暴》最後幾分鐘急轉直下,說明了真實往往比電影複雜及殘酷。但希臘的民主運動,沒有因為Lambrakis的死而結束。他被刺殺後的兩星期(64日),知識分子、學生、作家及工會分子,聯合組成了以Lambrakis為名的憲政青年運動組織,是後來擁有超過五萬會員的強大政治組織。組織的首任會長,無巧不成話,就是前文提到的《大風暴》配樂家Mikis Theodorakis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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