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

Wednesday, 28 May 2014

練乙錚: 舉目都是憂患 四顧都是敵人


習近平上台以來,大陸政權面對的內外形勢持續不妙,無法有效駕馭之餘,態度和政策都轉趨強硬,不再來「軟實力」那一套。如此架勢,有些人認為是大國崛起之後必然的實力展現,有助威懾周邊強梁和鎮壓內部歹勢,不過,筆者認為這是錯誤看法。領導層杯弓蛇影,心態和姿態愈來愈像憤青,絕對不是大國風範,而是反映一種深層虛怯。大凡帝國實力增長無以為繼而成強弩之末,三組現象便相繼而起:周邊地帶逆反事故頻出、地方吏治鬆弛「刁民」無所懼、中央權力遭遇挑戰爭持不下山頭處處。
目下大陸的局勢,正朝此場景衍化。
中國是一個古老帝國,地緣特點和帝俄多所相似,周邊領土都是霸回來的,邊民原來都不是本體漢民族,後經中原政府大力推動邊疆殖民,才出現漢夷雜處的局面,有些地方,漢族人口更超越了當地的原住民。治理模式方面,則不斷沿革,一般來說經歷了三個階段,即最初的「羈縻政策」、及後的「土司制」,以及最終的「改土歸流」;總趨勢是從鬆散的地方中央關係變為中央的直接管治。在中華帝國史上,莫說「一國兩制」,便是「一國多制」,也是古已有之,並不是什麼鄧小平的新發明。
邊民逆反事故頻仍
「羈縻」的意思是什麼?按《說文解字》,「羈」,馬絡頭也;「縻」,牛轡也。也就是說,邊民是牛馬,得用韁繩拴起,以束縛、牽制。
具體而言,「羈縻政策」就是對待邊民及其政權像牛馬收之以韁繩,使之不致遠離中心;實行「羈縻」之先決條件是中心有實力有資源,邊民不服之時可出兵滅之,馴服的,就可以對之「讓利」。不過,攻滅邊民容易,管治之則艱難,所以,「羈縻」基本上是一種鬆散的以夷制夷,即《禮記.王制篇》中所謂的「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註1】因此,在羈縻統治之下,其地方首領都是原來的部族族長之類。這種政策,始於周秦,盛於唐、崩於宋而終於元。
元朝改革了「羈縻政策」,推行「土司制」。「土司」依然是原來的邊民自身的族長、首領,而且保留了世襲制度,但是元朝把他們納入了中原政權的編制之下,制度化了,而且在小土司之上還有大土司,後來土司系統之上還有直屬中央的「指揮使司」監察,形成層層管控的局面。不過,這個土司制度實行不久,元朝便滅亡了。明、清兩朝,有所謂「改土歸流」,「土司」被中央直接指派到地方任職的非世襲官員取代;後者就是所謂的「流官」。到了這個階段,中原政權霸回來的邊陲地區,便正式成為帝國的一部分(如果把這個過程生硬一點套用在香港,我們大致可以說,97之後的幾年,香港實行的是「高度自治的土司制」,而梁特上台,就是「改土歸流」的開始。幾時曾鈺成或西環人員「坐正」了,便是正式轉向「一國一制、流官治港」)。
然而,這種歷史上管治方式的轉變,並不反映邊民心態的歸順與否。就拿最近動盪不已的西域/新疆的那兩千多年來的過程看,邊民的精神心理狀態,幾乎一點也沒有改變:中原管治能力高強之際便臣服,偶一鞭長莫及便作反。新疆如是,西藏如是;其他「邊民」,包括台灣的、香港的、澳門的,亦與有同焉!
當然,台、港、澳和新疆西藏有一點不同,即人種主要份屬漢族,所以換一個角度來看,有可能把事態看得更為清晰,其中尤以澳門為然。
吏治廢弛「刁民」無所懼
澳門早已是中共的「解放區」,崔特徒具「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之虛名而貌似「土司」,實際上不過是中央指派(欽點)的地方官而已。但幾年來,中央對澳門的管控已經顯得力不從心,有高官貪腐,還有首長最近竟推出驚世駭俗的「離補」法案,特權之濫設,甚至超越了大陸共產黨表面上不能容許的。崔特能夠推出這個「離譜」法案放到澳門立法會表決,當然是已經得到澳門中聯辦的首肯。今之中聯辦,相當元、明兩代的「指揮使司」;看來,習近平在中央日理萬機忙於權鬥之際,澳門中聯辦這個負責檢察澳門「土司」的「指揮使司」,早已經和那裏的「土司」連成一氣自把自為,讓後者推出令中央也嚇一跳的特權法案【註2】。如果我們把這回事理解為地方吏治廢弛的話,那麼,澳門25日兩萬人上街、27日七千人圍立法會喊「撤!」,不就是連一向馴服的澳門也出現大批大批無所懼的「刁民」了麼?
然而,我們知道,在大陸共產黨直接管治裏十多年來的地方,現時每年都有十幾萬次「群體性事件」發生,而且次數愈來愈多,參與人數動輒過千;燒車、追打公安等行為,已經成為事件中的例牌動作。這些現象,在在反映大陸「地方吏治廢弛、『刁民』無所懼」的普遍存在。
中央權鬥山頭處處
筆者一直以為「江派勢力死而不僵處處阻撓本朝習氏施政」乃是一眾法輪功媒體長期以來的獨唱榜首曲目,不意昨天(28日)看到本地傳統左派最為德高望重的吳康老發表於《明報》題為「必須清除內憂方能面對外患」的雄文,方知法輪功的那一系列有關江澤民的標準說法,同時也是傳統左派陣營裏的共識!吳氏的文章,明指江氏戀棧,人走十多年而茶不涼,「影響力仍在」。是什麼性質的影響力呢?文章的話鋒一轉,說習近平的打虎大業打到一隻「常委級」的大老虎之時便戛然而止,阻力顯然「來自大老虎的保護傘。這些『大老虎』能升上最高的位置,肯定背後有重要的人脈關係。如果沒有大人物出面叫停,習近平的『蓋世功業』,能就此罷手嗎?」【註3】吳文跟着說:「正是習近平有這個『內憂』,因而『外患』,特別是對美的政策,便沒有那麼着力。」筆者因此推斷,吳文標題說的必須清除的「內憂」,指的原來就是江澤民及其一夥。
這就引出很有趣的兩點。其一是,十多年前江氏在位之際,左派無人敢對他不尊,任憑江氏這位神人如何在國際上當小丑丟中國人的臉,左派都是畢恭畢敬;但現在是習氏當政,江澤民馬上就成為必須盡快清除的對象,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其二是,江派在中央有勢力,在香港也不是沒有深厚人脈,例如梁特的一位不久前還任職華潤高層的支持者宋某,便是江派人物。如此,吳氏的文章,不僅證實了中央有爭持不下的兩個板塊,還同時證明了這兩個板塊的鬥爭,已由中央一直伸延到地方、香港。回想習氏上台之初,透過其支持者提出「憲政夢」,卻旋即被中宣部的「中國夢」取代了,後者無疑是一服特濃的興奮劑,搞得海內外的極左愛國派人人鬧夢遺,現在才知道原來不過是中央兩個板塊鬥爭裏的一方發出的「暗器」。
帝國實力日中則仄難以為繼,於是荒服之處邊民謀反,地方亂而「刁民」作,中央權鬥驚心動魄致令政出多門。此三組現象勃興,乃帝國衰落的端倪。物先腐而後蟲生,帝國有內患,接踵而來的,必然是外敵窺園。

態度愈硬、朋友愈少
大家數數看:大陸周邊的政府、國家,有哪一個是和北京真正友好的?北朝鮮、日本、越南、緬甸、印度、中亞諸回教國、俄羅斯,對着中國都不懷好意,其中尤以口蜜腹劍的俄羅斯最令北京頭痛。普京本月到大陸,竟然點名要見習的勁敵江澤民。何解?老江當年與俄國談領土劃界,盡予俄人方便,大筆一揮,中國數以十萬平方公里計算面積的土地,便依平等條約方式,永遠渡讓給現代帝俄。類似這樣的大禮,竟成為中俄經濟合作的啟動力量。然普京好見不見,卻要見江澤民,明顯是因為要給習、李一個溫馨提示:「要與俄羅斯修好,必須給甜頭,比照十多年前給大量邊界土地予俄羅斯的江澤民;否則的話,俄羅斯可培植江派在國際國內的實力,便有你習近平頭痛。」周邊國家之外,還有美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婆羅乃、印尼、澳洲等好幾個軍事大國,都是對着中國滿肚密圈而別有圖謀的國家。
文革時期,中共大唱特唱的一首紅歌,歌目是《我們的朋友遍天下》,但數來數去,還只有一個小小的阿爾巴尼亞。幾年前,北京還有為數不少的國際朋友,但今天,周邊又呈現一個包圍圈,可靠的朋友卻沒多少個。此時在外交方面拋棄軟實力硬來,也許可以取悅於國內外的強國憤青之流的民族主義狂熱份子,長遠來說卻不利發展。帝國衰落,是否已成定局?

【註1】參考海南出版社出版姚中秋《國史綱目》第二部分<齊其禮,不易其俗>章。
【註2】官方《新華網》26日轉發了《南方都市報》對澳門特府推出的「離補」法案十分不滿的文章,見http://ift.tt/1woY4kM【註3】吳康民文章見http://ift.tt/1pzQn6O
作者為《信報》特約評論員


from Just Getting By http://ift.tt/1woY4k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