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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3 May 2014

叶鹏飞;丰墙峭阯的民主政治

 西方阵营凭借民主政治尊重人类天性爱好自由的本能,终于在冷战中胜出,打败了苏东共产集团的专制主义。但是就在“民主”、“人权”搭乘经济全球化 顺风车,以“普世价值”姿态征服世界各国民心的同时,以美国为代表的民主政体,却出现了自我颠覆的严重危机。套用“失败”了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解释,构成 民主政体豪厦的“下层建筑”,正被其“上层建筑”掏空根基而摇摇欲坠。马克思主义相信,人类社会由下层建筑和上层建筑组成,前者主要是指生产力和生产关 系,也就是经济活动的性质;后者是指建立在前者之上的思想文化、社会制度、政治权力结构等等。下层建筑影响(马克思教条主义者甚至会说“决定”)了上层建 筑——什么样的生产关系,就容易产生什么样的政治制度。
 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民主政治,主要依靠自由市场,或者统称为资本主义来构成其下层建筑。自由市场假设个人根据自身能力,自愿提供劳力、产品或服务, 来自由交换所需的物品;市场则根据供应和需求的总量制定价格,作为调节供需的信号。个人因为资质、努力程度、运气的不同,而得到相应的报酬差异。换句话 说,财富分配不均是自由市场或资本主义的必然结果,甚至是保障其运行的必要条件。要富有、要在社会上成功,就要不断努力、冒险。这种多劳多得的假设,不但 正当化了贫富差距,也让其上层建筑的民主政治,能够按照同样的逻辑——投票也是一种政治市场的自由选择——得到最大的认同。
 可是,近乎基本教义派的新自由主义,却鼓吹绝对的市场自由,反对政府监管市场。这股意识形态在1980年代成为主流后,逐渐造成“社会的市场 化”,连教育、医疗、住房等公共需求也“按市价收费”。这种上层建筑异化的恶果,最近被社会学者用证据揭发出来。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教授马丁·吉伦斯 (Martin Gilens)和西北大学决策学教授本杰明·佩奇(Benjamin I. Page)的调查发现,美国的上层建筑其实并非其所标榜的民主政治,实际上已经成为寡头政治。他们在4月9日发表的文章《检测美国政治的理论——精英、利 益团体和一般公民》指出,美国公民(民主政治理论上的主人)的意见,已经越来越无法左右公共政策,主要利益团体和商界精英,才是决定美国政治结果的寡头。
 他们收集分析了从1981年到2002年的近1800项公共政策,结果发现“普通民众……对政策的影响极小,甚至根本没有什么影响”,富裕阶层却 “对政策有着极大的、重要的影响”,他们“比其他任何受调查者的影响力都大”。此外,有组织的利益集团也“在公共政策上有着强大积极的影响力”。例如,超 过80%的美国民众支持对购枪者,立法强制对其进行身份背景调查,避免精神病患者或有前科者合法买枪;接近80%的美国民众支持政府控制温室气体排放,可 是美国政府在这两方面却迟迟没有按照民意立法。
 美国的民主政治退化为寡头政治,肇因或能从其下层建筑找到线索。被誉为“摇滚巨星经济学者”,其砖头般厚重的685页新著《21世纪的资本论》 (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英文译本,意外打败所有类别书籍,登上美国亚马逊畅销书榜首的法国巴黎经济学院经济学者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恰好提供了这方面的思考。这本被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米兰诺维克(Branko Milanovic)在一篇长达20页的书评里,形容为“经济思想的分水岭之作”的巨著,提出了一些颠覆性的观察。
 皮凯蒂在研究了20个国家过去200年的经济数据后说,贫富差距是历史的常态,近代两次世界大战后财富相对平均,中产阶级产生,反而是历史上独一 无二的反常现象。1980年代开始的贫富差距拉大趋势,正是自由市场通畅运作的自然结果。同时,一战后持续60年的社会相对平等的特殊现象,恐怕将一去不 复返。今后的趋势,会是朝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的方向发展,中产阶级将无可避免地消亡。
 他也发现,与马克思所宣称的相反,资本回报率非但没有递减,反而一直远大于经济增长率——工作的收入永远落后于钱滚钱的收益。随着科技的进步取代 了许多传统工作岗位,生产力的提高将加速资本回报(也意味着财富的进一步集中),同时也会加速中产阶级的没落,让贫富差距现象尖锐化。更糟糕的是,经济增 长率越慢,财富反而更集中——无论景气好坏,富人的财富只会越来越多。皮凯蒂在一篇访谈中表示,在常理内的贫富差距是好的,但“民主制度无法在贫富悬殊的 条件下运作”。
 美国的政府停摆、泰国的红衫军抗争、台湾的太阳花学运,似乎都印证了皮凯蒂的研究——中产阶级的空洞化,将带来社会意识的两极化,让根据基本共识 的一人一票民主政治难以正常运作。若承认下层建筑确实会影响上层建筑,即贫富差距恶化将导致社会撕裂,民主难以正常运行;从经济状况入手解决问题,似乎是 当然的结论。皮凯蒂因此提出了在全球征收累进财富税的建议,用来分配给缺乏资本的民众。这也是《21世纪的资本论》争议最大的章节。
 新加坡已经意识到贫富差距的政治后果,政府近来大力补贴低收入阶层,用财政转移的方式降低基尼系数,针对特定低收入职业实行渐进式加薪、就业奖励 计划(Workfare)补贴等,至今也取得一定的成果。但是,新加坡对资本的优待——不征收个人遗产税、赠予税和资本收益税;企业所得税为17%,比个 人所得税的最高税率20%还低——以及还未尽全力保护中产阶级,意味着因为资本收益长期超越工资增长,所造成的贫富差距扩大趋势,并没能得到釜底抽薪式的 解决。维护民主地基稳如泰山的努力,还有许多未竟之功。

原载2014年4月27日《早报星期天·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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