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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1 March 2014

星期日現場﹕劉進圖三個字,叫香港人停下腳步

文 × 譚蕙芸


銅鑼灣是明報人經常出入的地方。凌晨十二點,採訪部的同事下班,公司專車從嘉業街開出,經東區走廊直駛這裏。多少個晚上,下車後,我們不捨得回家,意悠未盡,一邊吃宵夜一邊談論當天新聞,至清晨疲累極,才登上午夜飛van或「泥蜢的」回到東南西北的蝸居爭取一點補眠。還記得,凌晨五點幾六點,天空漸見魚肚白,明報人在銅鑼灣街頭分別的情景,一切如同昨日。

這天,我站在同一個銅鑼灣街頭,百般滋味。我看到路過的人,有拖覑少主的 菲傭、拉覑拖篋的自由行、咬覑雪糕筒的中學生、西裝骨骨的上班族、血拼完的富貴太太、身水身汗的速遞員,我仔細觀察這些人,都是目無表情、眉頭緊皺、攙雜 懷疑、有幾分冷漠、帶點不耐煩。始終,街頭太多人兜售誠意,我們旁邊,有環保組織收集簽名、有攤販擺賣玩具、有化妝小姐送sample……換覑是我,也討厭有人阻住我行路。

初到街站,我拿起簽名紙板,思考如何向陌路人陳情。過路人腳步飛快,只有 五秒鐘時間。試了一陣,發現殊不容易:說「反暴力」太抽象、提「新聞自由」不貼身,講「希望警方盡快破案」太長氣(講完對方已經過鰦對面馬路)。到最終, 原來「劉進圖」三個字才是關鍵詞。周五,我在街站做了六小時義工,發現這句最管用:「我懐係劉進圖鮋朋友同舊同事,希望佢早日康復。」
市民聽到「劉進圖」三個字那種反應,很微妙。電光火石之間,雙方眼神接觸 那半秒,你看到他們的臉像有一刻凝住了,那種表情,像在黑夜的深海,用探射燈搜索一種模糊的印象:「呀,好似邊度聽過呢個名呢?!」的那種樣子;然後,原 來向前疾走的身軀突然煞住,臉孔鬆軟下來,眼神也變得友善。有些人已經走遠了,聽到「劉進圖」三個字更會番轉頭,好像要回頭找失物的樣子。
到落筆簽名,我有額外的十秒。我說:「我認識劉進圖十年了,我曾經跟他在 明報共事。我在大學教新聞,我教全職,劉進圖教兼職。」我指覑旁邊,同樣是向市民呼籲參加簽名運動的中大學生義工說:「他們都是劉進圖的學生,這學期過了 一半,老師受襲入了醫院,課堂要找其他人頂替。」(近來我才知道,學生私下叫他做「圖圖」)。簽名的人,當發現事情來得如此真實,眼前的人竟然認識傷者, 受影響的年輕人就在面前,他們意外得瞪大眼睛。到最後,原來冷漠的路人送上鼓勵,拍拍我們肩膀,小聲說:「支持你們!希望他快點復原。」
半天下來,聽到一點民情。不認不認還需認,過去數月,傳媒發生多宗事件, 綜合近月出席公開場合和遊行的觀察,整體感受是,所謂「新聞自由受威脅論」對一般大眾仍然像虛無飄渺遙不可及的事。坊間糾纏在「沒有證據」、「商業運 作」、「個別事件」的討論上,加上新聞專業這題目,對普通人太艱澀,事情只在記者圈子內引起迴響,進入不了老百姓生活。我們說笑,當記者行家覺得水深火 熱,一般港人的臉書充斥覑韓劇《星星》和「謝安琪AB餐」的帖子,似乎大家生活在平衡時空。對社運有經驗的人跟我肉緊地說:「新聞自由太抽象了!缺乏一個具代表性的人物吸引市民關注,難以發展成全民覺醒運動。」


這六刀 重創新聞工作者身體

但上周三早上,意外出現了一個焦點,可惜我們卻付出了巨大而沉重的代價。 兇徒的六刀,重創了一個新聞工作者的身體;地上的血漬,清晰展示了一個新聞工作者面對的有形威脅。未落街站之前,我還擔心有市民會反問,這是否又一個「個 別事件」?(須知道今時今日什麼議題都有人組織起來反對你)可幸是,當人們知道我們這班人都是劉的前同事或學生,他們都說:「我相信你們。」
一名七十五歲的林女士,說自己是明報長期讀者,退休前是數學老師:「我有睇劉進圖的文章,他有一段時間在北京不是寫點東西嗎?我覺得,他是一個gentleman, 觀點好reasonable,不是偏激,好mild的人。那天睇新聞知道呢件事我好shock(老婦人肉緊地縮起雙肩),整晚睡不好。我是專登過來簽名, 因為不出聲條氣頂唔順。」她說,抱歉自己有心臟病,沒法參加遊行。不少簽名市民說,事件實在「太離譜了」。似乎,一部分香港人,到了最嚴峻的時候才會發 聲。你可以感覺到,今次兇徒這六刀,叫醒了一批中間溫和的沉默一群。

這六刀 叫醒溫和沉默一群

陳惜姿早前曾在專欄問:「明報的讀者在哪裏?」今次在街站,給我遇上好幾個明報讀者,他們斯斯文文,說話陰聲細氣,有修養而溫和。一名老先生步履蹣跚,一身優質絨布西裝,頭戴英式ʒ帽,由穿著護士服的私家看護扶覑,他特意停步,舉手示意要簽名。另一名明報長期讀者郭女士,蓄一頭短曲髮,衣裝平實樸素,她悄悄地跟我說,認得出我是時代版專欄作者,對於劉進圖受襲,完全不能接受:「我覺得香港變了樣。」今日舉行的遊行,他們再三向我們查詢集合時間地點。
也不是所有人都明白發生什麼事。十個過路人,八個仍沒有停步,一些穿著校 服的中學生,有點害怕,一臉茫然。遊客卻反應熱烈。我用兩文三語,把事件略解釋,怎知新加坡、台灣、甚至個別內地自由行旅客,都表示從新聞得悉事件,願意 簽名支持。兩名胖嘟嘟滿頭辮子的非洲裔女士,停下來指手劃腳,又用故鄉方言溝通一會,我再三用英文問她們是否知道這件事?她們表示有聽聞,樂意簽名支持。 可見這宗新聞已通過國際媒體,走遍整個地球。
傍晚,梁文道皺覑他標誌的眉頭,嗌咪的聲音在百德新街迴盪:「劉進圖受的 那六刀,究竟有哪一刀是為他自己而受的?他身上的每一刀,都是為七百萬香港人而受的,我懐香港人,為新聞工作者做過鱓咩呢?鰠呢個時候,請你過來,用幾秒 鐘,簽個名,安慰劉進圖,安慰佢鮋家人。」此時,一陣陣寒風從海邊直吹過來,途人的腳步放慢了,銅鑼灣的空氣像凝住了,然後,人們像潮水般湧過來。我和已 轉行做公關的前明報人S在街站前,忽然覺得這一刻,氣氛有點像《天與地》的電視劇裏,林保怡嗌咪觸動人心的一幕,內心有點顫動。愈夜街站就愈美麗,十點過後,吃完晚飯的年輕人從餐廳離開,在街上聽到「劉進圖」三個字,自動自覺走上來簽名。

站了半天,腿痠軟,但看到市民留下過萬個姓名,還有一個個真摯的眼神,一 切都值得。明報舊生會同仁預備了一匹粉紅色的布,讓大家寫下對劉進圖的鼓勵說話,當晚接近尾聲,我們把它伸延,延綿二十多呎,上面寫滿萬語千言,我細看, 裏面有小孩子給劉叔叔繪畫的海豚、教徒送上的金句,更多是小市民對記者的支持。
李慧玲在七日前的「反滅聲」集會上說道,香港人多年來享受的新聞自由,不 需要付出,就好像「沒有根」一樣。這種乏根的文化,令大家曾經以為,新聞是一件商品,傳媒只是一間公司,市民只是被動的消費者。有時,記者聲嘶力竭喊新聞 自由,好像對空氣講話,今次事件,終於重新感覺到,記者和市民的緊扣和互動,切斷了多年的聯繫又再次接駁上,傳媒人和市民,重新找回一種共生共存的感覺。 就像一棵老樹,若根夠深,才能把鬆散的沙石抓緊;一個社會,每一個公民都要明白,新聞自由是屬於大家的,新聞工作者要有免於恐懼的工作環境,才能保護市民 的知情權。我們要讓新聞自由的根,在每個香港人的心中茁壯成長,這個城市,才能面對未來更猛烈的狂風暴雨的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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