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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5 March 2014

新冷战模式的开启 —— 从格鲁吉亚到乌克兰

吴强
虽然,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但是人类似乎总是需要不断的重复才能认知。如阿伦特所言,历史的这种循环往复,其实便是革命的本来意义。在2008年北 京夏季奥运会的开幕日,爆发了高加索战争。当俄罗斯陆军坦克队列正拥挤在通往南奥赛第的罗克斯基隧道,那一刻,我也正穿行在阿尔卑斯的隧道中,随即收到消 息:整个欧洲政界都在议论的话题是,新冷战爆发了。果然,其时中国正在柏林进行的收购德国商业银行计划泡汤了。
在其后的一段时间,我多次演讲强调这是新冷战的开始钟声,当然,理解的人不多,以热战的方式开启冷战似乎也有些不合逻辑。但是,待六年后的索契冬奥 会开幕,冰雪赛场之外,媒体纷纷议论着索契赛场显露的普京帝国野心。而卫星电视频道切换间,却充斥基辅的街垒、Euromaidan、占领、燃烧的轮胎和 莫洛托夫鸡尾酒。今天,随着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的仓惶出逃,相信新冷战到来的人们大概稍许增加了一些。
当然,观察持续三个月的乌克兰冲突,虽然过程复杂,却也并非全新,但仅仅依靠一两个抽象概念也许无助于人们理解。要从乌克兰的街头抗争读出新冷战的 到来,即使不从头说起,也必须回答与复杂现象相关的几个基本问题:这场冲突,是传统地缘政治的继续还是全新政治的序曲?为什么这次街头占领的主角是民族主 义者甚至极端右翼组织,而非传统的左翼社运组织?
新地缘政治
长期夹在俄罗斯和欧洲之间的乌克兰,其重要的战略价值无可否认。对俄罗斯,乌克兰从来都是它的粮仓,也是今天俄罗斯防范北约的缓冲区。但乌最重要的 地缘价值,不是昔日苏联时代留下的钢铁、军工配套,甚至不是克里米亚半岛的黑海舰队驻地,而是连接俄罗斯与欧洲、途经乌克兰的天然气管道。这个苏联帝国最 重要的遗产,建于1970年代,通过向陷入石油危机的欧洲源源不断地输送天然气,既开启了苏联与西欧的缓和,也延缓了勃烈日涅夫政权的停滞,为苏联续命不 止十年。
在后冷战时代,一如大众、戴姆勒、宝马三大汽车公司事实上绑架着德中关系,乌克兰的这条管道仍然是欧俄关系最重要的纽带,维系着欧洲许多政客对欧俄 关系的幻想,几乎整个德国政界都因此鼓吹着欧俄的亲密关系未来。如德国前外长菲舍尔2010年7月的一篇文章所说,天然气在欧俄友邻关系中扮演着至为重要 的角色,虽然双方不可能做到完全开放和信任,却可能在天然气的基础上进行深度合作。事实上,德国前总理施罗德卸任后即加入俄罗斯天然气巨头 Gazprom,摇身一变成为欧洲最知名的能源说客,顺带成为欧俄中三方关系的协调人。
不过,这种以石油为基础的地缘政治,或称碳基政治,面临新能源的崛起和互联网革命的到来,也就是硅基为基础的新地缘政治,即以太阳能、智能电网和 Web2.0等分别代表的能源革命与政治涛动,开始动摇。一方面,欧洲自2009年以来的天然气需求持续下降,虽然酝酿11年之久的Nabucco 线在2013年中最终放弃,经波罗地海港口直接输出而绕过乌克兰的北线则从2011年就开始向德国供油供气,途经希腊而连接阿塞拜疆的南线甚至穿过土耳其 与以色列的利维坦线也在讨论中,乌克兰的地缘价值正在下降,它对欧俄来说都不再是那么不可或缺。
另一方面,2004年桔色革命的遗产,激励着乌克兰民众随时可能发动“二次革命”,再次占领街头反对这个仍未完成民主转型、深陷“选举威权”的半民 主政权,如同梦魇一般困扰着亚努科维奇。而亚努科维奇上任后所做的一切,把政治对手关进监狱,插手任何有利可图的行业,消减面包补贴,提高油气过境费,提 高本地天然气价格,清理华人市场,几乎得罪了所有人,从银行家到富人到普通中产阶级,除了他的裙带。他仿佛不理解,身处欧俄夹缝间的乌克兰只能与双方同时 保持微妙的平衡才能获得最大利益,威权主义也只能同时使用强制与合作两种手段、在形式民主与资源攫取间保持平衡才可能维持稳定。
民族主义/右翼民粹主义的兴起?
不过,此次占领基辅独立广场的主力军,与上次颜色革命有很大不同,虽然参加者以中产阶级为主,但是以乌克兰的民族主义政党特别是右翼组织为主要发起 者。三大反对党中,至少两个党,即季莫申科的祖国党和塔尼博克的斯沃博达(Svoboda)都属于民族主义政党,特别是后者,被普遍认为是代表极右的新纳 粹政党,其党员甚至多有佩戴党卫军符号,以二战期间反苏的乌克兰解放军为荣。他们是1月23日后采取行动占领基辅和乌西部许多政府大楼的主力,也是2月 21日反对“三巨头”与亚努科维奇签署协议后率先不承认协议、继续抗争的最有战斗力的示威者。他们从利沃夫内务部军械库取得军火后,最终压垮了基辅数百名 防暴警察的神经而撤离总统府,导致亚努科维奇流亡。
因此可以说,激进右翼的兴起,主导了此次乌克兰冲突的样式和进程,也大大改变了以往的占领政治模式,值得高度关注。首先必须回答的,也是最为吊诡的问题,他们作为民族主义者,为何做出了亲欧盟的政治选择?
须知,虽然乌克兰与白俄罗斯、俄罗斯共为俄罗斯的前身,但是自16世纪被波兰统治后,天主教进入,而17世纪的哥萨克起义以及随后与俄罗斯结盟的历 史与现代民族主义并无直接关联。相反,1918年后苏联红白军内战期间,短暂的乌克兰独立也孕育了乌克兰现代民族主义的起源,但也随即成为波兰与俄罗斯的 战场。其后,乌克兰大饥荒为整个20世纪乌克兰人对俄罗斯的仇恨奠定了基础,但直到冷战结束,民族国家意义上的乌克兰民族主义才随着乌克兰独立而真正兴 起。他们的主体也正是此次Euromaiden欧洲-广场的主力人群,1991年后出生的新生代,连同过半数支持亲欧盟立场的乌克兰公众。
如利沃夫出生的历史学家黑力斯塔克( Hrytsak)所说,“这是属于乌克兰独立的那一代人(大约1991年出生)的革命,它更像是占领华尔街。这是一场属于受良好教育的、活跃于社交网站的年轻人的革命,他们善变,90%的人有大学学位,却没有未来。”
数年前,乌克兰一家电视台制作了一档名为“伟大乌克兰人”的节目,让观众评选心目中的民族英雄,最后乌克兰观众居然选不出民族主义符号的恰当代表,而列宁胜出,引发巨大争议,节目失败了。
这也意味着,乌克兰威权主义的基础脆弱,缺乏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内核,仅仅依靠威权和收买。一旦脆弱的国内双民族、外部欧俄关系的政治平衡被打破,比如俄罗斯的强势介入,在新媒体的动员下,就可能激起民族主义情绪的极化,颠覆冷战后威权却脆弱的双民族-民主体制。
但对普京的俄罗斯来说,与石油无关,如布热津斯基曾经在他的《大棋局》一书的断言,保住乌克兰是避免俄罗斯成为一个亚洲国家的关键,也一定是他着手 改变现状的帝国野心的体现。2013年,普京还在俄联邦议会上说,苏联的解体是最大的遗憾,而索契冬奥会便成为他重新展现一个欧亚帝国梦想的竞技场。英国 《观众》(Spectator)杂志的2月封面就把普京描绘成一个Dr. Evil。由此,可以理解当首鼠两端的亚努科维奇2012年初与欧盟签署了一项条件苛刻审慎的同盟协定后,2013年8月起,俄罗斯开始以贸易战报复,停 止乌产品入口,并以俄白乌自由贸易区相诱。是俄罗斯咄咄逼人的帝国霸权最终触发了反对派的街头行动。
有趣的是,在齐泽克、奥弗等一干国际左派发表声明声援乌克兰右翼行动的同时,国际托派如社会主义工人党等激进左翼却称他们为假左派,谴责乌克兰反对 派为法西斯分子。如果考虑到德法两国立场中左的社会党外长的积极介入,这一政治光谱的混乱不能不涉及两个因素:一是近年来欧洲范围右翼民粹主义的兴起,各 国极右翼政党支持率普遍上升,如在匈牙利、芬兰和挪威支持率都增加了十个甚至更多点,相当程度上改变了欧洲的政治生态。尽管在法国,传统的极右政党国民阵 线在玛丽娜•勒庞的领导下也开始了一场“去妖魔化”运动,修正其反犹路线以更讨好主流选民;第二,随美国负责欧洲事务的助理国务卿维多利亚•纽兰与美驻乌 大使皮亚特电话录音的泄露,美、欧对乌克兰冲突分歧暴露出来,新冷战也由此真正登上舞台。
而纽兰的丈夫正是数年前提出新冷战概念的美国右翼智囊罗伯特•卡刚。通话中,皮亚特承认每周数次接触反对派,而纽兰则大骂欧洲的态度暧昧,导致乌克 兰危机的拖延。但纽兰在乌克兰问题上并无多少指责欧洲的本钱,美国也不是亚努科维奇与反对派进行协商的参与者,反倒因此凸显社会运动对大国外交的推动。必 须注意,已经外交收缩的美国在叙利亚危机的解决上同样久拖不决,让俄罗斯占了上风,某种程度上助长了普京的霸权主义而自食其果。
以克里米亚危机结束?
当然,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占领本身。“冲”党领袖克里琴科的动员可能是这场运动的最好注脚:他在推特上的行动号召得到了积极响应,直接动员了数以万计 的普通基辅市民加入到广场的占领中。这位著名拳击手长期生活在德国,德语流利,在德国政界拥有丰厚人脉,在乌克兰本土的明星效应直接代表了欧洲的吸引力。 虽然他在上次2010年选举中得票有限,却在此次亲欧盟运动中借助新媒体和占领行动的激进主义赢得了巨大声望,成为未来乌克兰总统的机会暴增,充分显示了 新媒体时代的反对政治样式对威权主义可能造成的潜在颠覆性。
因此,无论乌克兰如何身处大国地缘政治的困境,无论乌克兰反对派的意识形态如何成问题,他们毕竟以自身行动在广场建立起自主的公民社会,我们从三个 月的广场占领、对峙和国际协商过程中看到的,并不是地缘政治如何左右反对政治,恰恰相反,是广场行动主导、改变着各方力量对比,对传统的地缘政治产生巨大 挑战。正是在这意义上,所谓新冷战才凸显其多中心、网络化、社运化的特点,而非传统冷战模式下两个超级霸权间的对立及其相应阵营与代理人之间的冲突。
只是,前述俄罗斯的霸权努力,以及乌克兰最新局势的发展——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武装介入甚至未来的分割,都因此可以理解为一种停留在旧冷战思维下的 反动,以热战对抗新冷战。结果,只会弥合欧洲与美国的立场差异,不仅将俄罗斯提前直接暴露在欧洲和北约的抵制下,也暴露了普京威权面临新冷战,即面对社运 中心-颜色革命样式的脆弱,一如“造反小猫”的几个小女生在俄罗斯、在索契掀起的不可思议的挑战。
尤其考虑到俄罗斯、中国和美国国内里根时代残留的保守右翼正在共同形成一个鼓吹“回归家庭价值”的保守主义联盟,俨然开始向支持多元主义、特别是支 持同性恋的欧洲与北美的自由主义阵营宣战,不能不说,一场错综复杂、相互渗透的新冷战就在Euromaiden的火光中开始了,而克里米亚危机已经不仅是 乌克兰危机的继续,而是俄罗斯一连串麻烦的开始,把俄罗斯自己深深地卷入新冷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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