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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30 June 2013

香港電影﹕社會動盪 因不捨香港



——專訪陳果
文 阿離

《迷離夜》曇花一現的分半鐘驚蟄片段,邵音音盧海鵬兩大老戲骨粗口橫飛對「梁震嬰」冷嘲熱諷,短短三天便聚來十多萬點擊,燒得網絡火旺,網民大嘆這種反叛啜核久久難逢,「我呢部戲強調打小人好靈,百、發、百、中呀」!陳果笑開懷。起初沒料到片段如此惹火,熾熱迴響令他更感民怨洶湧,「正正係社會上有咁多不滿聲音,你恰恰又同noise吻合,係一個時代紀」。十多年前,他以電影為香港史補白,讓觀眾透過他的視覺察看大論述下的香港生態,處處都是對我城的委身深情。八年沒在香港拍片,再這片彈丸之地,他為當下的紛亂皺眉,聲軌低沉,然而滿圓眼鏡卻迎光泛亮,「你睇到社會家動盪不安,係因為有人唔想放棄香港」。

不歸路上 堅定立場

陳果過,人生中要拍十部自己想拍的電影,他完成了五部。不論是成名作《香港製造》、《去年煙花特別多》和《細路祥》等香港三部曲,還是往後的《榴飄飄》和《香港有個荷里活》,都有種穿破宏大論述的率性,對生活忠實。一套套低成本電影拈來的,是香港社會華光下平民的掙扎生活,「呢個係我本人對香港感情維繫,一定係。如果套戲係講香港,我死都要講番我對香港睇法。我會千方百計諗,如果我拍香港係點拍呢?難,因為如果你有呢個要求,某程度就係你立場」。

立場,從來都難守,特別在大是大非前,更舉維艱。回歸,陳果一拍三部曲,至今仍是香港電影文化史上一個重要註,在義勇紅旗下奏出反叛不馴的香港野樂,「當年想拍一個回歸電影,記香港人對回歸睇法,同埋我地呢個時代所面臨問題」。

「九七係一個中國和香港變化里程碑,但呢個里程碑有個好嚴重問題,你會看到人生變化、人面變化。」陳果善感而敏,尤其對時代變遷。他,中國以往的變,是驟然的朝代更替;香港的一國兩制,可堪是綿長的「催眠謀殺」,「你睇到個社會係咁變,係必然,你一回歸,就係不歸路」。

紛亂難阻 和諧無路

回看當年的三部曲,有感陳果一如預言者。《香》片末播出毛澤東的「世界是你們的」講話,由廣東話轉唸普通話,以話語變換寄寓時代的悄然易轉。他打趣,這是個「上帝」的轉變;上帝是?他手向上指,笑言是「怕」,才稱作上帝,「最慘係target你,要控制你」,「香港人不嬲都隨波逐流,但近年有一種指引,令你好繁複……你咪識得爭取,呢個爭取係發自心,發自自己,係好」。高高在上者,只願人人服膺繁榮穩定的調調;然而他,以安居樂業為滿足的人,看不見一己安樂,原是建築在別人的犧牲之上。

面對大變,「抑鬱不滿一定有(笑),仲慘過股市崩潰,因為股市崩潰,若干年後會返番去。但政治取向會令你一路係咁,逐漸法律上改變你,好多。」陳果,回歸十多年後,那種因變而生的躁動愈發昇華激烈,因我城的自由空間,以及此空間的愈益收窄,「我覺得某人比較笨,作為一個自由地方,你唔需要控制,由得,唔需要搞乜國教搞乜廿三條,你搞做乜?你一搞呢,你即係驚啦!」

「普選點解要咁遲?因為我未搞掂你班友,我搞掂你班友就點都係我啦!」在他看來,這城走至今日已難再和諧,往後只有分歧處處,「但如果社會個個都跟大方向去和諧,咁會失去個人思維」,「唔政治化,你個社會只係行一條直線,唔會畀第二條路你行,呢個係最悲哀地方」 。

雜亂紛陳的香港故事

陳果抗拒跟大伙兒走同一條路,他總要顛覆,因而譜出了香港電影商業主調之外的幾部曲;後又不願被定形為悲天憫人的「草根導演」而轉拍主流片,近年更回地執導。他自嘲模稜兩可,但並非沒有立場。他的視點,難定而流動;站在一個眾人交匯的位置,仔細追溯並鋪展他的故事。以捕捉香港主體性聞名的陳果,到生長地,坦言「其實個世界無香港過,一直滲入好多大陸元素」。這個移民城市,人來人往,一直紛陳。他憶及回歸的一幕,「解放軍入城時,你去到上水,真係有一班人揈旗,好enjoy,你當係深圳都得!香港唔係香港。你去到某一個區覺得好似深圳,香港基本上就係咁雜亂」。

這種在我城交織穿插的千絲萬縷,他早早透析;鏡頭下,盡是港人不欲面對的景象。以香港三部曲對照當下,能看到社會變遷,世事的消隱退淡或積累激化。《香》記了小學升國旗情,老師教學生行隊禮,跟共黨走;今時今日,愛國教育滲得更深,但港人亦站直頑抗;《去》的華籍英兵悲嘆自己「唔似中國人,亦唔係英國人」;當下把「香港人」「中國人」二分,也被北大人批評為「不科學」;《細》中港童祥仔和無證兒童阿芬兩人在海旁爭論「香港是誰的」,大喊「香港係我」;今日的香港之爭已非童言戲語,而是面對地洪流的港人發自心歇斯底里的叫喊。問他,在紛陳變幻中,什麼才是恆常永在的香港精神?陳果笑言,為「XX精神」下定義最無謂,但他仍吐一句:「似阿信囉,成功靠自己。」個人掙扎求存的拼搏,是三部曲中主角們的品性;此外,貫穿電影的香港情味,還有社區的親熱熟稔,和人與人相濡以沫的患難情。

強國的叨與主旋律

陳果近年在大陸奔走工作,「有料唔愁無出路」的他,依舊靠自己;打滾數年,體驗極深。他,大陸朋友間瀰漫一點對香港的怨恨,「好憎香港,覺得你太幸福,無受過中國政治災難,戰爭你又無受,所以家『掠』你少少係好正常」。在他們眼中,看似無風無浪的香港,幸福太久;還擁有對地人而言,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大陸人成日講一句,我體制下做唔到,只能係咁做,個體制令人失鬥心」。以體制之限原諒自己的無所作為,又羨慕香港僅有的鮮活空氣,「大陸導演成日鬧,成日話香港導演為賺人民幣而違背自己。覺得我好悲哀,大陸作為藝術家好有品,好有立場好有堅持,但藝術家大陸搵到好多錢,香港藝術家係乞食。你有錢就唔需要受,但無錢呢?」談及此,他每每地大導針鋒相對。作為香港導演,陳果太清楚遊戲規則;所謂違背,都是「搵食」,「你唔好以為香港係神,香港人都好慘,香港人係所有華人社會中最識邊度有希望就去邊度」。

陳果的火傲,往骨血裏沉,煉成一種底氣不故作孤高,亦不妥協自憐,「我主流工業成長,係中途癲想去拍我自己鍾意電影。做導演有兩種,一種搵錢先,一種過癮先,咁我行第二種。」遊走商業與小眾電影之間,他笑言自己是「多手、間唔中下社會問題」;拒被標籤、被指點,被牽鼻走。《去》片中,解放軍進城一刻,警察向下屬訓話「服從命令,唔需要計較上司係邊一個。」最後幾十人以為西瓜是炸彈,誤捉平民;《香》的少年中秋,開首就來個獨立聲明「(我)識得諗,唔會畀人老點。叫你劈友你又去,叫你去死你又去,幾笨實呀!」陳果明顯是後者。

「大陸公司想請我拍紀片,講品牌。一講,自卑感就,又自大呀!『(普通話,提高聲調)我們中國這麼多……』我一聽到,死啦!之後用政治性去講,又用民族性去講:中國壓抑咁多年,終於有自己品牌啦!嘩,我一聽完呢句,點拍呀大佬?」他形容這種主旋電影是「大鑼大鼓」,聲大雨小;反而默默耕耘,緊貼平白生活的厚實作品,更有力量。

沒有結果的希望

抗拒跟風,不願被「老點」,就是陳果;而這種「你得到我個人,得唔到我個心」的不馴,才是令我城得以鳴放響亮的動能;然而,如此執著亦未必能敵得過時代刷,「五十年後無一國兩制就大家無聲出囉!(咁好驚喎)所以家好玩囉!(你想睇戲?)我想睇人生變化」。變幻原是永恆,然而在大勢洗刷下,作為電影人,他以本業為香港繼續補白,「我做呢部戲(《迷離夜》),都係想做番香港。你都知大方向其實係向北移,本土,無論咩都慢慢流走」。《迷離夜》由香港班底撐起,「大家齊心,收好少錢去做,想做番樣。鬼片係香港重要戲種,但而家好少。我覺得應該要做,做得幾多得幾多」,他笑言這次是「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鬼片」。

陳果又再預言,五十年的洗禮,能把香港人的記憶洗刷淨盡。真的寸土不剩? 「要靠香港政府同民間藝術團體,但政府有乜藍圖?藍圖就係搵錢,乜GPD話?(GDP係諗呢,唔會諗下香港優勢係乜,覺得香港優勢就係自由行」, 「如果一個城市、一個地區,無自己文化或者涵,其實好大鑊。到時我同中國大陸其中一個城市一樣,咁我就可以齊齊唱,歡、樂、今、宵」!《迷》那分半鐘短片,音音姐逼問「梁震嬰」:「你搵咁多錢做乜×?」當下震嬰一陣語塞,可是對香港經濟至上的發展邏輯最簡單直率的詰問。

政府無望,港人唯有默默耕耘自救。陳果:「無國教,你對新一代都有失望;但反國教之後,你會覺得呢個世界有得救。呢班人識睇啦,唔使我地呢班中佬去維持正義,而係自己去撐番自己。」然而,不少人認為香港社會愈來愈亂,有人在「搞事」,破壞繁榮穩定,陳果卻笑,「安居樂業係中國人最笨實諗法」,「你睇到社會而家動盪不安,係因為有人唔想放棄香港,呢個係感動」。他,倘若香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上街遊行時,世界就有希望,「但呢個係無可能,因為有一半人覺得你搞,有福唔識享」。

史大調的壓蓋下,陳果坦言能做的不多,只能做到幾多得幾多。當真是那樣悲觀?「你又放心喎,我電影,悲觀中帶希望!」他右手一提,笑中有種底氣充足的自信。筆者就想到《去》片中,主角一句「打仗要靠運氣,但唔打唔知結果」。

就讓港人靠自己,拼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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