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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30 May 2013

怒江之怒 河蟹之河


區家麟|絢麗荒涼 (原文31/5/2013 刊於《信報》)
怒江 石月亮
怒江第一彎
要形容怒江的美,不容易,她不是那種能令你窒息的絕色,地勢平緩處,奶綠色的流水,柔淡如玉;湍急激流中,浪捲濤翻,怒號棒喝。怒江是中國境內唯一一條自由流淌、還未修建水壩的大河。

我們從丙中洛出發,奔向怒江上游之西藏秘境。下雨天,雲起時,雨霧繚繞,深山路遠,我們過石門關,穿「秋那桶」傈僳族小村,如詩的異地,如畫的無人之境。

過滇藏界後,山越高、谷越深、路越險。瀑布在崖壁直湧泥路,巨石在頭頂作勢欲墜,怒江怒濤,在腳底咆哮狂號,令人心生敬畏,不敢冒犯。山河彷彿在細語:眾生只是天地的過客,一如怒濤裡瞬間生滅的小水滴。

石門關

「秋那桶」村的老人
怒江的傈僳族,因往日法國傳教士來華,信奉天主教
上游無人之境

爛路邊的瀑布

高懸頭上的大石

危橋、絕壁、雲岫繾綣;醉人、懾魂,剎那天地。這裡,將會建大壩,淹沒山野,蓄水發電。

曾有不少人慕名到怒江,留下貶語謂:不外如是;他們只在中下游那早遭開發的縣城附近流連,自然錯過許多。探怒江,要一路向北,峽谷兩旁,高黎貢山與碧羅雪山拔地而立;車子在窄路中慢行,凡一兩天,時間沉澱,恍若步近世界盡頭,澄明幽靜,這裡才是真正怒江。

我們目的地,是西藏境內的松塔壩址。路越來越爛,司機說,不能再走,路不只窄,而且路基不紥實,旁邊就是懸崖直下怒江,他不放心,他感到恐懼。

剛好,停車處前方,就是水電站壩址,勘探工程已經開始,工人搭了一條臨時施工吊橋,橫跨怒江,挖洞鑽探。根據國家能源發展「十二五」規劃,啓動怒江水電建設,松塔大壩,將要橫江截流,成為怒江龍頭水庫。環保團體十年前的努力,當年總理溫家寶下令暫停工程,溫總一去,工程捲土重來,怒江中上游,規劃四座大壩,四級電站,移民六萬人。

奶綠色的江水,即將出現的大壩
松塔發電站選址,前期勘採已開始
想像在這裡建大壩,他們要挖多少洞、要建多少路、要毀多少山?他們要製造多少滑坡、淹沒多少美景、摧毀多少森林?他們要攔住多少激流、水淹多少彎道、滅絕多少游魚?他們要拆毀多少村落、摧毀多少傈僳族傳統文化?

一路上,我們遇過很多官員、很多尋常百姓。大多數人都載著一副有色眼鏡。這副眼鏡,密密麻麻寫著「發展發展發展」。問他們,建壩好嗎,他們都說好,發展經濟,改善生活嘛;再問下去,簡樸的山地人,不明白移民生活大變,不知道可能要面對的殘酷現實。衛星電視與黨組織宣傳成績裴然,「發展」的有色眼鏡,牢牢套住。

一幫官員眼中的激流,叫「巨大水位落差」,結論是「最適合發展水電」,讓河水白白流走,就是浪費「水資源」;他們深信人定勝天,與天鬥與地鬥,沒一絲敬畏之心,要在最原始最潔淨的山河上動土。

這裡屬於「三江並流」世界自然遺產,為何能破土挖山,大築水壩?官員說,原來「三江並流」保護區,不包括江面,海拔2500米以上才是保護區。語言偽術,權貴騙局,從來沒有底線。

八年前,我曾踏足怒江,當時,大渡河與金沙江的梯級電站,大致上仍是一個概念,當年內地環團疾呼,要保留怒江,不建壩,讓下一代知道沒有水壩的河流是什麼模樣,當時我想,這論述沒有甚麼號召力吧。大西南壩業此行,我們看到大渡河與金沙江水電央企爭相「跑馬圈水」,短短幾年,每寸水頭果真被用盡,梯級電站已從草圖漸變事實。河已河蟹,壩成壩業,是業障的業。

對比之下,才能體會,自由奔流的怒江,已成碩果僅存的稀有河流。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時代的躁動狂妄,有何下場?

水電工程壽命,一般估計只有約一百年,因為大壩攔沙,泥沙淤積,水庫最終無法儲水,無力發電。

二百年後……

2213年,怒江、金沙江、大渡河,出現梯級式水壩墳場。連年地震、山泥傾瀉,淤泥積於水庫。高峽平湖,變了高峽平原,因建設水庫而搬遷的移民,後代陸續搬回河邊耕種。

水庫變作了死庫,發電機組無所用,但大壩難拆,只好留住;江河猶在,但河床抬高,江水漫過大壩頂,形成壯觀的水幕瀑布,世界奇觀。

千年一剎,如夢幻泡影。3013年,早已荒廢的古水壩爬滿了籐蔓,長出了森林。

3013年,考古學家在古壩址發掘,了解古代人類活動,挖出了一些奇怪的標語:「家園舞台夢」、「發展是硬道理」。考古學家詮釋,口號不是語意錯亂,就是虛妄自欺,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瘋狂。

   
中國境內,最後一條沒有水壩的大河

(大西南壩業之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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