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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29 January 2013

陳雲:香港遺民的現世焦慮

陽光時務週刊    2013年1月28日

文/曠達 攝影/鐘卓明



每逢搬家,親友們就會找上陳雲,因為知道他家裏有十幾個紅白藍蛇皮袋,整整齊齊疊好擺在一起。其中 3個因為是香港產的,質量上乘,輕便堅韌,陳雲便格外推薦:「正宗的紅白藍,香港縫製,質地厚,十幾年前在上水雜貨店買的。」其他卻是大陸製造,他的態度明顯不同,「圖案變成紅黑細斑紋狀的雜色袋,也有變作卡通公仔的。紅黑細紋看來有點骯髒,卡通公仔就有點妖邪氣。」

「這是大陸的原罪嗎?」一位學生下課後去問他。「不是。」陳雲飛快地低聲答道。

但如果這個學生不是當面問陳雲,而選擇在臉書(Facebook)上向老師發問,很可能會得到完全不一樣的答案。

脫下臉書,陳雲是一個低調謙遜的學者,老友形容他「像個在中資機構打工的木訥會計員,其實更像的,是拿着一份《大公報》過日子的大廈管理員。」但一戴上臉書,陳雲則立馬變身,四處開火,成了批評者眼中「希特拉」(希特勒)式的仇恨煽動者。

自從兩年前開始深度介入中港關係的討論,他有如上古神話的共工氏,奮力撞破了維繫中港平衡的不周山。「蝗蟲論」、「港獨」這些詞語與他同時出現在公共討論中,「他最成功的地方就是打開了一個情緒的宣洩口,把中港兩地隱藏的問題全部挑明,他就是一個旗桿式的人物。」香港民主派議員梁國雄點評陳雲。

陳雲和陳雲,至少一眼看上去,很不相同。

修道人:一個人的「斬妖除魔」

這兩年來,網上的那個陳雲很「火」。

在公共圖書館裏,龍應台的《大江大海》、趙紫陽的《改革歷程》隨借隨有,唯有陳雲的《香港城邦論》得在網上預訂。他的這套觀點成了公共討論的投名狀,記者凡是採訪中港關係,經常會被先問一句:「你同不同意陳雲的觀點?」而且大多數時候,只有回答「不」才能讓聊天得以繼續進行。

陳雲的「火」不僅僅指他受爭議的程度,也因為他在網絡上的表現直如一口正在爆發的火山,將熔岩噴向每一個與他抵觸的反對者。買藥的時候被遊客插了隊,回頭他就會在臉書上毫不避諱地怒斥:「大陸人惡毒而蠢,是無藥可救的匪類。」

但是,生活中的陳雲,是一個「修道之人」:儒釋道三家,他挨個修行了遍。採訪的時候,陳雲遠遠地望見記者,他會快走幾步,背微躬,頭微低,雙手握拳,一團和氣地跟記者打招呼。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文章中自稱「貧道」,朋友請他解釋,他也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教是傳統民間宗教,歷史上起義過幾次,就像黃巾黨。以前只有道士夠膽穿黃色,代天子祭天,和天子平起平坐,有叛逆的意思。」他自稱信道不是為了出世避禍,而是為了入世渡人:「四個字,斬妖除魔。要替天行道就要用到軍隊,但一個人也可以斬妖除魔。」

為了這一目標,陳雲不僅做了精神準備,還把一套蔡李佛及洪拳打得游刃有餘。他老實說,當初練武不是為了強身健體,就是為了「打架」。

朋友又問他,殺人可不可以。

陳雲回答:「如果世上有一些壞人,當然最好的方法是去感化及宣導他,令他返回正途。但如果不能快速地阻止一個壞人或一個大集團的惡行時,那便需要殺戮。」

問這個問題的朋友到了今年,也成了陳雲「殺戮」的對象,便是梁文道。

2012年4月,特區政府有意聘請是共青團員的內地移民陳冉為特首辦公室助理,輿論沸騰。梁文道撰文為團員身分脫敏,指出共產黨員也濫招,不應對一個團員過度緊張,真正應該擔心的是陳冉是否具有永久性居民身分。陳雲見文後極為不滿,臉書上開罵:「梁文道此文,是不分輕重,不辨是非,況且他並未有點明論題而旁敲側擊,此乃閃爍之文。」梁文道沒有回應。

大半年後,陳雲仍然憤慨不平,記者問他,是否可以用更私人、更溫和的手法回應,他正色答道:「不行,這是原則問題。有些人不分輕重,是不能團結的。」

這一年中,梁文道不是唯一一位被陳雲拋棄的「朋友」。2月份,陳雲在臉書轉載了一張照片,上有一個小童在地鐵站內,借牆上插座為遊戲機充電,陳雲評論道:「化公為私,全國皆匪。大有大偷,小有小偷。」這種「簡化武斷」的論述讓作家廖偉棠很是不滿,他在臉書上回應:「我當沒認識過你這個人,再見。」陳雲答:「偉棠:既出此言,自此割席。」

「他之前不是這樣的,這一年多開始鼓吹族群衝突。」陳牛是一位本地網誌作者,多年前就已經關注陳雲的文字。據他說,以往港人與內地人兩個族群的對立很少進入公共討論,是陳雲在不斷提醒自己的粉絲,「強國人」與「我們」是不同的,他會轉載每一張能夠挑起兩個族群對立的照片,並「添油加醋鼓動更多的仇恨。」

而陳雲的攻擊範圍也愈來愈大,不僅僅限於內地人,梁文道式的老友、陳牛式的批評者都在陳雲的炮火之下。自從陳牛在網上批評了陳雲後,道長便選擇在臉書上將他拉黑。

記者小心、婉轉地向陳雲提出這些質疑,並且已經做好了他或勃然大怒,或竭力辯解,或嗤然一笑的準備,可是陳雲的回應永遠讓人難以猜測。

陳雲竟然點了點頭,接着說:「是啊,煽動矛盾是要不得的。但這是小惡,要看到大惡。」他頓了頓,「比如蝗蟲一役,明顯族群歧視不好,但要暫時姑息反蝗蟲運動,因為要先安內後攘外,這樣可以強化本土意識的形成。」

記者追問,部分遊客豈不是會被犧牲?「這是一個不幸的巧合。」這一套咄咄逼人的鬥爭策略並不為港人所熟悉,他們習慣的是坐而論道式的知識分子。「這一套我是從共產黨那學來的,老毛的十六字箴言,敵退我進。」陳雲先下了電梯,禮貌地側身等着記者。

愛國者:「他太有中華情結」

「陳雲身上有一股焦慮。」他的一位編輯如是說。

一起從辦公室去地鐵站,陳雲關掉電腦後,又彎腰抓起鼠標,在桌上來回抹了幾下,確定屏幕沒有再亮起才放心出門。站在門外,他把皮包夾在膝蓋之間,掏出鑰匙仔細鎖好了門,還不放心,又快速地搖了兩下門把。

或許是身為「修道人」,陳雲能看到俗世更多的「妖氣」。10年前他在政府做事,一直在擔心自己出門有人跟蹤,因為有人朝他鞋面吐痰,為此專門找了警務署副署長求助。

10年後,他更加不安,不過擔心的東西更為宏大:「現代中國,國不成國,在法統與道統兩方面,中國都沒有建立起來,沒有建立憲政立國的法統,也沒有建立文化立國的道統。」

過去兩年,因為雙非孕婦、國民教育等議題,香港民間普遍擔心對香港干涉太多,因此在坊間出現了許多對香港前途的想像。

「陳雲的內核是中國的,這也是他與我們的最大不同。」網誌寫手「無待堂堂主」盧斯達解釋稱。在不甚了解的一些人口中,因為一直聲援陳雲,90後的盧斯達被稱作陳雲的「護法」。

早在 20多年前,陳雲就顯示出對中國文化的嚮往,當他人用公民社會、三權分立這樣的西式觀念尋求社會公義時,陳雲則投奔了傳統中國,從古經中尋求寄託:「或許是因為父親學中醫的原因,所以從小也跟着看《易經》之類的經書。」

1986年畢業後,陳雲高分考上政府公務員,半年後卻辭官而去,不是因為待遇不好,也不是因為工作辛勞,只因為「香港公式中文墮落」。那年初,港府發出通令,「要求日後公文全盤白話,連「敬啟者」的啟事語及「謹上」的收束語也廢棄,只用「某某先生/女士」起始,用官員名字及簽署結束。」

這實在是憋死了陳雲:「矯枉過正,不但失禮,簡直無文。」

16年後,等他再次進入政府時,特地爭取來了自己制定文書格式的權利。和百姓寫信,各種敬語統統加上;和大陸官員寫信,他會堅決使用繁體字和古雅中文,「以示文明與粗野之往來」。來往幾次之後,竟然發現大陸的回信也開始用「台鑒」,樂煞陳雲。

愈到後來,陳雲對中文愈加挑剔。今年誠品書店在香港開業,老闆特地給他寄來開幕式的請帖,最終他也沒去。只因為請帖上寫的是「開幕慶典」,回條上卻是詢問是否參加「開幕式」,兩個字眼的不同讓陳雲皺眉頭:「前者大張旗鼓,後者乾結無文,雖然未算是前倨後恭,也是表裏不符。」

正因為這一層的原因,陳雲不可能走上港獨的道路,因為香港對他而言最大的價值就是「保存了中國傳統文化」,他要做的不是獨立,而是復辟:「中共建國精神貧乏,大陸必須回到中華民國的精神傳統。」

陳雲說,自己將中共與中國區分得十分清楚,反的是中共,愛的是中國,這一點他從未混淆。「大學時代看了很多傷痕文學的作品,從那個時候開始對共產黨的印象很差,覺得是一個禮崩樂壞的年代,共產黨是一個很壞的統治者。」陳雲低聲說。

哪怕父親是因為反右而落難香港,陳雲對共產黨的批評也更多來自於文化上,而非制度上。他曾談到「天下亡」的源頭:

「源頭就是共產黨這班人,是蘇聯派下來的特務,他們出身是被蘇聯收買的知識分子,拿了蘇聯的津貼,去做職業的革命工作。當他們得到政權,就害怕別人地位超越自己,當他們把國民黨趕走,就把黨內有古老學問的人都逼死了。」

陳雲講過,「如果可以推翻共產黨,那麼拉着香港一起死都沒問題。」盧斯達說 :「我們背後的理想是要建立起真正本土化的香港,但是陳雲是以反共為目標的,有文化上的目的。」

因為這種觀念的差別,一離開互聯網,陳雲在現實生活中的影響力實則很小。因他而成立的「香港城邦自治運動」(HKAM),雖然「旗幟很大,但是人數很少」,自 2006年起就參與民間抗爭的葉寶琳質疑說。

談到自己在 HKAM中的角色,陳雲也分外謹慎,斟酌了片刻用詞,決定稱自己是「顧問」:「會提出我的意見,但我和他們其實也是有分歧的。」

而且隨着情緒不斷積累,自治派本身也分裂為自治、港獨、戀殖三種不同傾向,愈發不受陳雲控制,更加激進的團體也會反過頭來批評陳雲太過保守,「太有中國情結」。

2012年的夏天,當其他人試圖用公民教育代替國民教育時,陳雲的「中國情結」又一次展現:「香港是需要國民教育的,需要有一個公正的愛國心,這個國就是整個華夏社會。只有公民教育是不夠的,是會親西方的,是不會捍衛本地利益的。必須有歷史的、國民的教育,香港人必須要認識黨國、要理解黨國,要活在真實裏面。香港現在很多人就不是這樣。」

陳雲說自己很有做行政、當官的天賦。第一次辭官後沒幾年,他負笈德國,在此期間,他又當選「中國民主聯合陣線」的德國分部主席。1989年之後,中國的政治流亡者便聚集在這個組織旗下,因此,陳雲不僅需要策劃民間抗爭,更大的責任是幫 600多名新會員申請政治庇護。整個團體在他的帶領下,從無到有,在德國與政治的這一次親密接觸,極大地鼓舞了陳雲參與政治的心思。

謀略家:「蝗蟲歌的暴力,我要暫時利用」

1992年8月,陳雲在《開放雜誌》上發表了《捷克文人總統——哈維爾落選的啟示》,這篇文章可被看成他的參政宣言,文章說:「唯道德論的政治家未必造福於人民,哈維爾為一例……目前中國在野的民主運動者中,文章之士甚多,而謀略之士則少有。這實是中共的巧計使然,他們將謀略之士困於獄中(如任畹町),而釋放無礙於政權的文章之士(如劉曉波)……」

自此,陳雲決定當一名「謀略之士」。

1995年他民俗學博士畢業後,沒有投身學術,而是進了公營機構香港政策研究所,專心研究公共行政和文化政策,並結識了同樣希望復興中國文化的何志平。之後 10多年,他跟隨何的腳步,先後出任藝術發展局和民政事務局的研究總監,努力地在體制內實現自己的抱負:「保留更多中國的傳統文化,思考如何將西方的政務官變成中國的儒官。」

民政事務局研究總監的位置,幾乎是局長何志平專為陳雲一人設計,年薪近百萬,實質是局長個人的智囊。這種外來者的身分遭到公務員體系的掣肘,而且當年香港經濟低迷,財政司對陳雲龐大的創意產業計劃不感興趣,讓陳雲心灰意冷。於是,陳雲另闢捷徑,化名在報刊發表專欄,一邊從體制內收風,一邊在體制外建言。

其中一個筆名是「秦暮楚」,雖然「道不行」,不過陳雲根終究沒有「乘桴出海」,而是一直拿着高薪,直到 2007年何志平離職。

離開政府之後,陳雲開始「思索香港之路怎麼走」,2011年,他開始在臉書上發表自己的《香港城邦論》思想。核心是要求保證香港的高度自治,北京不應干預香港內政,香港也不應過度關心內地民主。而從香港拓展出去,陳雲立意在中國中央政府下,各地都能建立起擁有自主權利的城邦,即實質的中華邦聯國。

一邊聊着,記者和陳雲一起走進地鐵,「車廂裏就要小點聲音聊天了。」陳雲環顧四周,收緊喉嚨,然後繼續興奮地說:「城邦論就是給高層、知識分子看的,告訴他們香港的發展出路……我始終是站在政府的角度去思考。」

而為了讓港府有底氣向中央政府爭取自治權利,陳雲還需要完成群眾的「組織」工作。「蝗蟲論就是給這些一般人看的。普通人不成事的,中國政治裏面,從來都不是群眾起決定作用。民眾的思想是很容易被利用的,那我就是要教導民眾要區分自己和大陸人,要能夠為了自己的利益敢於去和政府鬥爭,等這些聲音被中央政府聽到。所以蝗蟲歌這些暴力,我要暫時利用。我是被逼犧牲,如果群眾聰明點,那就輕鬆點。」

陳雲曾經寫到,自己鬥爭策略的轉折點,出現在 2009年以快樂抗爭的方式反對興建高鐵失敗過後:「我自己反省了一會,之後我用我自己的民粹方法,自己處理中港融合的衝突,此後,我便與 80後社運人分道揚鑣。用民粹還是不用民粹,簡化論述還是堅持全部真理,要成功還是要失敗,要保護香港人的生存還是要保護自己的聲譽,我在 2010年做了個抉擇。之後,好多人覺察到我改變了,不再善良了。」

2010年底,粵港澳政府共同推出「環珠江口宜居灣區行動計劃」,香港的發展「被規劃」,陳雲立即決定插手:「我必須要立刻加入,沒有任何猶豫。因為這個還只是計劃,並沒有具體的項目,所以很容易一招打死,這個我也是看得很清楚,算好了的。」

自此之後,他以近乎悲壯地努力向所有人開火,甚至已經「預計到了肯定會被攻擊,但是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這就是現實政治。這個事情其他人不敢來做,愛惜自己的羽毛,那就我來吧。」

2011年6月,陳雲在臉書上吐露自己心聲:「做小事,靠理性。做大事,靠意志。入了中年,益加覺得成就大事,靠的是意志,而不是理性,也不是運氣。」

臨分手,記者問他:「假如有一日,城邦論的構想真會實現,那個時候人們會怎麼來評判你?」

「會理解我的苦衷。」

陳雲生於 1961年,今年52歲,復興中華文化、推動香港自治,便是他的「天命」。


臉書上的陳雲言辭激烈,臉書下的陳雲卻被形容為「像拿着《大公報》過日子的大廈管理員」。

陳雲小檔案

本名陳雲根,1961 年出生,德國哥廷根大學文史學院哲學博士。
1997 年加入香港政策研究所,後任藝術發展局策劃及研究總監、民政事務局研究總監。2009 年任職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至今。著作甚豐,多涉時事評論、本土文化及中國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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