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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1 November 2012

占飛 - 勞思光統攝中西哲學

信報   2012年11月1日

嚴格說來,中國有哲學思想而無西方模式的哲學。哲學,philo是愛,sophy是智,西方哲學,顧名思義,就是重智的學問。中國哲學思想卻重德性,故西方哲學有形而上學,中國也有;西方哲學有倫理學,中國不單有,甚至更精采,心性義理之學,西方沒有。但重智的知識論,中國儒、道兩家卻沒有,只有佛家算可補其不足。

中國幾千年來沒有哲學史,只有思想史。西風東漸,為了追上「現代性」的世界,國人也治哲學史矣!勞思光學術上最大的成就是寫了《新編中國哲學史》三卷四冊。胡適、馮友蘭都寫過中國哲學史,都寫得不好。胡適寫的只是大綱,十分粗疏,哲學成分很少。馮友蘭在大陸用唯物辯證法去寫,牛頭不搭馬嘴。勞思光此書便成今天許多大學哲學系的教科書。

基源問題研究法

這本書花了他二十年的工夫,且是他思想最活躍、精力最旺盛的時期。同期的牟宗三、唐君毅等已建構個人的哲學理論和系統。相比之下,勞思光便錯失大好時機。此書寫畢,勞思光再無從事哲學理論和系統的建構工作了。他只能把他的哲學見解寫在書中,尤其是第三卷宋明理學至清代思想。這樣一來,他便成不了獨當一面、影響後世的哲學家。不知這算不算是他畢生最大的遺憾呢?

當然,寫出一本權威的中國哲學史,也是不應小覷或低估的學術成就,何況勞思光還「自創」一套理論的設準:「基源問題研究法」。他認為這方法足以統攝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我們着手整理哲學理論的時候,我們首先有一個基本了解,就是一切個人或學派的思想理論,根本上必是對某一問題的答覆或解答。我們如果找到了這個問題,我們即可以掌握這一部分理論的總脈絡。反過來說,這個理論的一切內容實際上皆是以這個問題為根源。 」(《新編中國哲學史》第一卷)

簡單地說,春秋戰國是牟宗三所謂「周文疲弊」的時代,周朝以降的社會秩序及意識形態都解體了,新秩序應怎樣建立?奠基於什麼思想?先秦諸子孔孟、老莊、墨子、法家的學說,都是解答這個基源問題。漢代則是通過天人合一論來「獨尊儒術」,魏晉玄學則是「會通儒道孔老」,宋明理學是心性義理之學……勞思光確成一家之言,梳理和評論中國哲學條理分明、眉目清晰,方便學習。

西方研究法變奏

說「基源問題研究法」是西方研究哲學史的傳統方法的變奏,雖不中亦不遠矣!勞思光也承認,西方哲學重理論性、邏輯性和系統性,後人喜辯駁前人的思想、見解、系統來自立門戶,故用「基源問題研究法」治西方哲學史很合適。但勞思光亦承認,中國哲學邏輯性和系統性不強,後人往往引述經典中幾句話或段落便大加發揮,闡述個人見解。用西方的方法梳理中國哲學,究竟是否全然合適,是否有欠客觀,不無爭議。

在1946年,羅素(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出版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評論一般。大家有興趣讀西方哲學史的話,我也絕不推薦大家讀羅素此書。再版時,羅素加個 「A」字,變成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占飛膽粗粗的蓋棺論定,勞思光的《新編中國哲學史》,也只是A History而不是The History,或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話雖如此,但今時今日,要讀中國哲學史,捨勞著其誰歟?

腹有詩書氣自華


勞思光二十五歲在台灣大學哲學系畢業,三年後(1955年)來香港,在珠海及崇基教哲學,一教便教了三十四年。聽說,他以自由主義者自詡,很重視言論自由。一天台灣有戒嚴令,他便一天也不肯往台灣。1987年,蔣經國解除了實施了三十八年的戒嚴。1989年,勞思光已退休,才重回台灣清華大學出任客座教授。

對台灣已是如此,對中共勞思光更從不買帳。他死前,有人力邀他到北京,看看母校北大,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據聞,勞思光只問了兩個問題:中共有沒有改變了鎮壓言論自由的管治方式?我勞思光有沒有改變了原則?既然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沒有」,他便沒有再踏足神州大地半步。

勞思光出身名門望族,寓居香港仍帶貴族風範。不論寒暑,每次見到他,尤其是上課,他總是穿着整齊西裝(可惜他個子比較小,穿西裝略欠筆挺)、白恤衫、煲呔,一副英國紳士模樣。

理性冷靜

他講課十分認真,從不遲到,埋位便開講,講足兩小時,從不欺場。他記憶力驚人,上課頂多帶一張小紙片,寫下要講的重點,從不帶書本或筆記,純靠記憶引述名家著作,不單教中國哲學史時不帶自己寫的《中國哲學史》(占飛聽他的課時,他還未寫完此書),就算教西洋哲學史,甚至給高年班學生修讀的「康德」,他也可以憑記憶引述任何經典。聽說,勞思光辦公室及家中很少書,因要用到的書,他已讀得滾瓜爛熟,瞭然於胸,全部背誦得出,不必翻查。今天這樣的學者,恐怕已屬稀有品種。

牟宗三講課也是「手空空,無一物」,站上講壇便滔滔不絕,隨口引述經典名著,但牟老為人飛揚灑脫,隨手拈來一句話「天命之謂性」便說足兩個鐘頭,說到那裏就是那裏,令你懷疑他有沒有備課。勞思光則剛剛相反,為人理性冷靜,講課綱目分明,理路清晰,邏輯緊密,一點多餘的閒話都沒有,筆記下來就是一篇文章。那個年頭的中大學生運氣可好,得以親睹兩類截然不同的大師的風采。

聽這些大師級的學問家講課,旨不在他們的思想理論,他們的理論已經寫入著作裏,看他們的著作便可知。關鍵在看、學他們怎樣入手思考(approach)問題和做學問工夫,沾染點點滴滴的才華氣度,也夠終生受用不盡。

jimfly@hkej.com
撰文: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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