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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1 November 2012

金聖華 - 記勞公二三事

香港蘋果日報    蘋果樹下   2012年10月28日

勞思光教授年輕的時候,因為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看來顯得有點老,認識他的人很早就叫他勞公了。他的身體似乎也不是特別好,吃東西的習慣又不同一般──有營養的蔬果不愛碰,沒好處的甜食天天吃,朋友私底下都頗為擔心,這可不是甚麼健康之道啊!誰知道日子一天天的過,勞公在中文大學退休後,一九八九年應聘到台灣教書去了。二十多年來他不斷著述,到處講學,每次回港跟友人相聚時都精神奕奕,當年的同儕都顯老了,他倒反而變年輕了。看到他活力充沛的模樣,大家都很放心,認為這位哲學巨擘老當益壯,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十月二十二日一早,打開報紙,赫然見到勞公在前一天病逝台北的消息,只覺心中一沉,這令人神傷的噩耗,在初秋陽光明媚的清晨傳來,何其突兀!勞公走了,享年八十有五,也是高齡了,但又多麼出乎意料!多年來跟勞公相識相處的情景,猶歷歷在目,然一切已成過去,抓不住也挽不回,能夠留下的,只有心坎深處永不磨滅的記憶。




最記得勞公的甚麼呢?當然是他那五十年不變穿西裝打領結的形象。其實老早就認識勞教授,算起來,應該超過五十年了。記得那年,還是念大一的時候,我在中大前身崇基學院就讀,忽然來了個大專院校辯論比賽,分粵語及國語兩組。我給選上當國語組的辯論代表之一。當時的題目是「男女是否應同工同酬」,辯論隊要在賽前十分鐘抽籤決定是辯正方還是反方。我隊決賽時抽到正方。我年紀最輕,卻是校隊主辯,當然感到身負重任,戰戰兢兢。當時的首席評判是一位來自珠海書院的教授,坐在席上,看不到他的身量,只覺得他精明幹練,目光如炬。記得正反雙方展開激辯,對方搬出凱恩思的經濟學理論,身為「新鮮人」的我,對此一竅不通,只好避重就輕,想方設法把對方的注意力引到另一個論點上,再予以迎頭痛擊。辯論途中,窺見評判席上那位教授微微帶笑,頻頻頷首,不免定下心來。結果我方得勝,奪取了全港冠軍。事後,教授在《感言》中把我誇了一番,文後署名「勞思光」。那是我跟勞公結緣的開始。

意想不到的是勞公竟然認識父親。有一回放學歸家,看到客廳中有客人在攻打四方城,其中一位是導演張徹,另一位就是勞思光教授了。時光荏苒,大學畢業後赴美留學,學成返港,加入母校中文大學宗哲系任教。上班的第一天,發現自己不但成為勞思光先生的同事──他當講師,我是助教,竟然還跟他在同一個辦公室內對面而坐。當時崇基學院規定中國文化為必修科,由於教材缺乏,勞先生遂着手編寫《中國文化要義》,我負責導修課,因常聽勞公授課並悉心細讀教材而獲益匪淺。

勞公不但知識淵博,而且平易近人。他不太注意日常瑣事,卻特別關心年輕一輩的學習與前途。由於了解我的興趣愛好,他遂而向系裏提出讓我獨立開課。在勞公的指導下,我開始涉獵Kant,Schelling,Hegel,Croce,Heidegger,Santayana等名家的理論,從而開設了「美學」的課程。我們時常在課餘閒聊。除了講學問,講哲理,往往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講累了,一到中午,勞公就會對我說,「來,替我打一個廣東電話!」所謂的廣東電話,是要我替他用粵語叫午餐。勞公食量不大,午餐只吃一份雞蛋三明治,一杯咖啡,可就這兩樣東西,要用粵語來說,還是把他給難倒了。

到了七十年代,也許我終究不是鑽研哲學的材料,校方把我調到老本行英文系教翻譯去了。這一調派,我從隸屬崇基變成了新亞中人,而新亞校舍恰好又從農圃道遷入馬料水。當時院方為了同事用膳方便,特在校園中闢出一方,創置「雲起軒」,供應地道北方麫食。雲起軒內近門口處時鐘下的小桌,俗稱「第一枱」,也就是「國語枱」。每屆中午時分,各路英雄就會齊集此地,把「麫」言歡。勞公雖然不是新亞人,卻是雲起軒常客,北方麫食加上國語對白,對於勞公來說,實在吸引力太大,自此他不必再為「廣東電話」而操心了。


勞先生家學淵源,高祖勞崇光曾出任兩廣總督,父親勞競九曾參與辛亥革命,因此勞公自幼即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在眾人心目中,他是一位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萬事通。雲起軒的第一枱,只要有勞公在座,平時只坐五六人的枱子,一定會擠上八九人,大家在吃喝之餘,聚精會神聽勞公針砭時局,暢論國是。「香港前景怎麼樣?」問勞公;「中英談判怎麼啦?」問勞公;「台灣選舉又如何?」問勞公。無論是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的學問,勞公都了然於胸,不但如此,他還樂意給後學指點迷津。勞公也擅長舊詩,興致一來會隨手拈起桌上紙巾,即席賦詩。

勞公不但學貫中西,更是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只要跟他熟稔,他一定會真誠相待,有話直說。有一回,當着眾人面前,勞公忽然對我說,「你呀!你可真是少時了了啊!」也許,他曾對十八歲的我期許過高,對二十八歲的我不以為然吧!勞公童心未泯的性格經常表露無遺,一大幫同事去沙田飲茶時,他會率先坐下,匆匆點好甜品數樣,鹹點(通常為蝦餃)一籠,放置面前說,「這些都是我的,你們要甚麼,你們自己去叫。」說罷我行我素舉筷享用,旁人點的珍饈美食再堆滿一桌,也不屑一顧了。

勞公常年忙於學問,在眾人以為他大概會無暇成家的時候,卻跟師母共諧連理。師母原籍廣東,擅長藥膳,婚後對勞公悉心照料,呵護有加,勞公卻似乎不太領情。他經常說,「喝湯是喝湯,吃藥是吃藥,廣東人真奇怪,偏偏要在湯裏放藥材,真是莫名其妙!」但卻是這「莫名其妙」的料理,使勞公羸弱的體質於婚後漸漸變強,甚至晚年罹患癆病時也在師母調理下逐漸痊癒。勞思光伉儷育有女兒一名,聰穎過人。聽聞延韻小姐自幼精通紫微斗數,真可說是虎父無犬女。

勞公自中文大學退休後,在台灣各大院校執教,著述越豐,聲譽越隆。他每年都會定時回港。二○○○年回中大出任訪問學者,二○○四年獲頒中大榮譽文學博士。勞公歡慶八十誕辰時,中大同仁為他開研討會並設宴祝壽,此時勞公的洋洋巨著已先後面世,其中尤以《新編中國哲學史》最膾炙人口,成為兩岸三地莘莘學子的必讀寶典。席上但見勞公精神飽滿,步履輕快,總以為天賜純嘏,百齡可期。

誰知道勞先生突然走了。他的未竟之業,未述之作呢?他那傑出的才華,滿腹的學問呢?難道就這樣隨風而逝了嗎?何謂生?何謂死?生命的終極意義是甚麼?塵世的終結,是否永生的開始?重重疑問,種種謎團,由誰來開解?問孔孟老莊?問蘇格拉底?都不得要領,這些難題,恨不得能如往日般再去「問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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