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

Thursday, 29 November 2012

何雪瑩:「不要跟我們提起戰爭」

主場新聞 29-11-2012

戰爭旅遊,應該是品味差得不能再差的旅遊吧。

前陣子,一位遊歷和學識豐富的前輩推介十條另類旅遊路線,其中一條是巴爾幹半島戰爭之旅,除了塞爾維亞和克羅地亞,重點行程是因獨立而爆發4年戰爭的波斯尼亞。這該是一個只敢在腦裡想,不敢說出口的念頭。

生於八十年代中的我,對波斯尼亞的唯一印象是那首名為「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流行曲,到此為止。於是,波斯尼亞這個名字,跟戰爭,永遠劃上等號。

薩拉熱窩市中心的購物區,是一條保留著奧匈帝國時期artnouveau風格建築的優雅大街。向東前行,俯身一看,我正想興奮向旅伴大叫:「看,這是子彈孔!」

幸好我及時捂得住那張該死的嘴巴。後來遇上背包客,我才暗暗慶幸,有過這個該死念頭的不只一個。

聽說,波斯尼亞人很討厭外國人老是把戰爭跟他們聯想在一起,畢竟戰爭1996年已經完結,人們還得生活下去。可是在薩拉熱窩街頭,戰爭的痕跡會自動找上你。坐著市內唯一交通工具電車,沿路正是惡名昭著的Sniper Alley(狙擊手之路)。跳下車,到假日酒店(Holiday Inn)上廁所,哦,原來那就是當年全球外國媒體記者基地暨避難所的酒店。

波斯尼亞人似乎已跟戰爭無縫地一起生活,相處甚歡。滿佈子彈痕的建築隨處可見;同一幢樓左邊A座是頹垣敗瓦,商人就把右邊B座髹得紅彤彤,店鋪開張大吉;有時他們會用鮮豔的油漆重髹外牆,當然填補不了深陷的子彈孔,更多時索性不理,還未算危樓便繼續住下去,有些粗獷主義(Brutalism)建築大師可能會讚賞這種坦白原始的美學,子彈孔而已,明明就有,幹嗎要粉飾太平?

到處是玫瑰

戰爭期間,波斯尼亞塞爾維亞軍在繁忙時間兩度轟炸市中心的市場,105人死亡逾200人 受傷,市場當然也是稀巴爛,他們竟然就在同一地點重建市場。書上寫市內公園長了著名的薩拉熱窩玫瑰,趕緊跑去,哪有甚麼玫瑰。只見地上一攤放射式的凹痕, 這就是血紅色的玫瑰:迫擊炮在地上炸開,柏油路炸得皮開肉綻,像朵花,後來有人塗上紅色樹脂。都說有刺的玫瑰總是危險。

其實薩拉熱窩到處都是玫瑰,有說四年圍城,平均每天薩拉熱窩受逾三百次迫擊炮襲擊,高峰期竟達3777次。墓園也是生活一部分。土耳其舊城區遊人如鯽,手工藝師傅敲銅打鐵叮叮咚,拐個彎,上山,是民居,大路兩旁是墓地。定晴一看,所有人去世時間相約,都是在9296年間。這個「戰爭烈士」墓園倒含蓄,雪白高瘦的尖方錐柱體密密麻麻依山而立,還有小涼亭供每天上山氣喘如牛的居民乘涼,化作春泥更護花,生前死後守護著薩拉熱窩。跟中國人認為買房要遠離墓園的傳統風水比較,他們是多了一份感恩?

舊城區很熱鬧,到處都是露天茶座,薩拉熱窩人喝一點小酒,眼睛盯著那直播足球賽事的70吋大 屏幕。兩旁的咖啡館,冰箱的奶油蛋糕甜美可人。周末黃昏,少女們換上短裙和五吋高跟鞋,臉上一抹妝容濃淡得宜,走在石板路上嘻鬧,迎接一夜狂歡,年青人的 找樂子的本性似乎無分國界,據說薩拉熱窩的夜生活非常精彩。在她們精緻的臉龐上,你想找一絲戰爭的陰影。他們戰爭時還未懂事,第一代從戰後走出來的波斯尼 亞人逐漸成形。

市中心還有一座落成不久的五星級商務酒店,住客都是來開發新天地的商人,遊客也重回這個東西文化交匯的國家。以前外國人到薩拉熱窩都住在假日酒店,今天雖然老舊,但人們還是記得他是為1984年冬季奧運而建(那場冬季奧運是薩拉熱窩人引以自豪的記憶),戰爭初期塞軍將領佔用最高幾層來作軍事總部,後來戰爭爆發,西方戰地記者紛紛趕來擠進去。今天歐美傳媒地位最崇高的戰地記者,履歷表上都有波斯尼亞這一筆。由酒店往東走,Sniper Alley兩旁竟重建玻璃幕牆商場,樓高十層的私人和公共房屋到處都是,窗明几淨,間格方正有陽台,大廈前還有小河和草地,薩拉熱窩人就在這裡緩步跑。

「荒謬到極點」

旅遊車沿著Neretva蜿蜒開往達莫斯塔爾(Mostar)。Majda為我們端上咖啡和蛋糕,我問這裡失業率高嗎?「當然!怎會不高,接近50%。」她爽朗地說。可是街頭流浪漢不算特別多,罪案率也非特別高,我不明白他們怎樣生活。「為了生活,人們總有辦法。難道不是嗎?」事實上波斯尼亞經濟靠著大量戰爭時逃往海外的難民支撐起來,年青一輩當時出走歐美各國定居下來,定期匯款給留在波斯尼亞的家人。

Majda一家在曾流落各地。她往英國,弟弟到和媽媽到了瑞典,牆上掛著一幅溫暖的全家幅,是一家四口在英國重聚時留影,戰後他們返回家鄉。我們身處這間典形蘇聯式公寓是他們80年代買下,打通兩個單位,居住條件比香港的迷你住宅好上十倍。「兩戶家庭在戰爭時住進這裡避難。」她好心提點我不要隨便跟當地人提起戰爭,包括她在內。雖然她心裡明白,這些來自發達國家的旅行者,大部分都是衝著這場戰爭而來。

波斯尼亞的畫冊和旅遊指南十居其九以莫斯塔爾的古橋作封面,數算著它自16世紀以來如何優雅地為Neretva河兩岸居民來往提供方便。可是我們眼前看見的橋其實是2004年經聯位合國文教組織重建而成的山寨,真身早已在93119日被克羅地亞軍炸毀,目的並非有何戰略意義,只是為了摧毀莫斯塔爾伊斯蘭人口的精神支柱。莫斯塔爾字面意思,正是「橋的守護者」。橋保不住,守護者也倒下了。今天橋旁邊放著一塊石頭,上面寫著Don’tforget,旅行者以橋作背景,為這塊石頭拍照,幾乎成為常態。到底不能忘記的是橋的恥辱、是民族融和的重要、是波斯尼亞穆斯林的傷痛、還是人性泯滅之惡,我不確定。

一位令人尊敬的前輩說,這座橋的陷落,是當年國際新聞中不能磨滅的一幕,也許這位前輩只是特別有心的例外一人。波斯尼亞戰爭02年爆發,起初國際社會還顯得非常重視,可是薩拉熱窩圍城曠日持久,戰爭畫面還是來來去去的轟炸,90年代初亦是如此血腥的年代,大家的眼球被盧旺達、伊拉克、阿富汗戰線吸走;克林頓讀了Balkan Ghosts一書,深信巴爾幹半島上的民族紛爭自古以來就有,堅決不趕這淌混水。直至94年英國衛報和獨立電視網絡受塞軍「邀請」,採訪兩個集中營,拍到營內骨瘦如柴的伊斯蘭平民,國際社會才驚覺如此野蠻行為,竟然發生在經過納粹慘痛教訓的歐洲中心,跟富庶的歐洲大陸距離只有兩小時。身經百戰的英國衛報記者EdVulliamy說,這次採訪徹底改變他的人生觀:「甚麼貧苦的人有福了,全部都是謊話。有權有勢的人才有福,予取予攜。人類在不斷進步的說法也是荒謬到極點。」

起碼還有和平

一個炎熱的早上,Majda載我到莫斯塔爾市郊,她說想去看看她們家的渡假屋。那是在一片原 野上一幢可愛的小木屋,她們雖然不常回去,鄰居還是不時替她打理庭園。推門進去,一陣涼意和木香沁人心脾,難怪這是她們一家以前避暑的好去處。「戰爭後我 們回來,又有三戶人家住在這裡。」口裡說不想提及戰爭,但如果戰爭已是生活一部分?她讓我看她小時候的照片,都是野餐、游泳等快樂的家庭回憶。「小時候我 的家境很不錯,每年夏天一家人都會到克羅地亞的SplitDubrovnik等亞德里亞海沿岸城市渡假。」今天亞德里亞海依然在陽光下閃耀,美麗如昔,只是渡假的人潮換上西歐遊客舔雪糕的肥大身影,Dubrovnik物價早已是西歐水平,波斯尼亞人難以負擔。

後來讀洛杉磯時報記者Barbara Demick的著作,才知道Majda一家並非例外,當時波斯尼亞的確有著一群生活優渥的中產階級。80年代薩拉熱窩的人均國民生產所得是前南斯拉夫的133%,今天波斯尼亞的人均國民生產所得則是8200美元,不及克羅地亞一半。戰爭摧毀全國8成經濟活動,要破壞中產家庭溫暖舒適的生活,摧毀一個已發展國家的經濟,還有叫多年來相安無事、通婚繁泛的民族互相殺戮,原來很簡單。

車子開往Blagaj,我們在露天茶座坐下,Buna河的源頭就在腳下,河水不斷湧出,為暑熱降溫,背後是一座建於17世紀的伊斯蘭教靜修聖地,Majda說,難得忙裡頭閒,呷一口波斯尼亞咖啡。手工藝品小販大聲叫賣,Majda買了一包乾薰衣草,放在車上,我們沒有說起96年 達頓和約規定日後波斯尼亞政府高層,必須由波斯尼亞人、克羅地亞人和塞爾維亞人同時出任的荒謬安排,也沒有說起列強讓戰敗的塞爾維亞人在波斯尼亞建立政治 實體塞族共和國,其實是想削弱波斯尼亞中央政府實力,讓當年塞軍的野心成真,待聯合國慢慢退出監察波斯尼亞政局後,迫波斯尼亞接受塞族共和國獨立的既定事 實。回程時駛過墓園,我們下車,在甘泉裝滿了一瓶水,她喝了一口說:「起碼還有和平。」

延伸閱讀:

Barbara Demick, Logavina Street: Life and Death in a Sarajevo Neighbourhood
《我們最幸福》作者的成名作。看膩了戰爭的外交角力等grand narrative,不妨了解被圍城的薩拉熱窩人如何生活。

Ed Vulliamy, The War is Dead, Long Live the War--Bosnia: The Reckoning
英國衛報記者當年首個發現及親身報導塞族軍隊的集中營,自此改變他的新聞和人生觀。本書今年中面世,作者走訪多名當年他於集中營和戰場中認識的平民百姓,深入戰後二十年如何影響每個人的生活。

http://www.guardian.co.uk/world/2011/dec/04/karadzic-bosnia-war-crimes-vulliamy
塞族軍戰犯Radovan Karadzic在逃多年,終於被捕。Ed Vulliamy在海牙軍事法庭作供,他親身記錄跟這位惡貫滿營的劊子手重遇過程。



from 政經評論 http://allcommentators.blogspot.com/2012/11/blog-post_7478.html